“婆婆,您起来说话,沉塘是怎么回事?我大齐刑罚可没沉塘这一条。”卓文静扶她起来,转头看她爹,卓君兰示意她继续。
婆婆抓着卓文静的手臂,眯着眼睛瞧着她,喊道:“大老爷,我孙女她是冤枉的啊!”
“……”
卓文静:“婆婆,我是女的。”
“哦,夫人!”
卓文静黑线:“婆婆,我还没成亲。”
“闺女?”婆婆也尴尬了,声音小了下来,一脸不安。
卓文静无力:“谁要把你孙女沉塘,为什么?”
提到这个婆婆就又伤心又着急,情不自禁的抓紧她的手臂说道:“族长啊,他们非要说我孙女败坏门风,一入夜就要把她沉塘,老婆子没办法,村里一个媳妇儿让我来求大老爷,老婆子天没亮就来了,好不容易才问到大老爷在这里……闺女,你快告诉老婆子哪个是大老爷,我孙女她……可怎么办呀!”老婆婆是真着急,不停的看天色,越看越是绝望,混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慌神的哭道,“怎么办,肯定赶不及了。”
别管那女孩儿干了什么都没有让人沉塘淹死的道理,卓文静干脆不问了:“婆婆,你哪个村子的?我现在过去把你孙女救下来。”
“小王庄的。”老婆婆连忙说,“闺女,你真能救我孙女老婆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您言重了。”卓文静随口了句,心里计算城内到小王庄的路程,快马加鞭入夜之前肯定能赶过去,她看了看卓君兰,一个“爹”字到嘴边,又急忙改口,“二叔。”
卓君兰:“……你去吧,我安排张义随后过去。”
张义也是校尉,这种事情交给他处理已经足够了,卓文静表示明白,跑回家牵马。
唐非听人说卓君兰和卓姑娘到了府门外,急急忙忙的赶过来,见卓文静急匆匆又要出门,心里发慌,拽着她的袖子,待卓文静低头看来,才不安的问她怎么了。
“有急事要去小王庄一趟,你想来就去找张校尉,看他带不带你。”卓文静看左右无人,低声提醒他,“别一下子对我太亲近了,我现在不是卓文静。”她一脸严肃,“是卓小花。”
卓大人坚决不同意她用卓非做化名,一个称呼而已,人家叫她名字的几率小的可怜,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忤逆父母,她想了想,便郑重其事的用了小花这个简单纯朴的名字……
卓君兰无语,懒得跟她计较。
卓小花。
唐非一下子乐了,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乖乖松开卓文静的衣服放她走,想着等随后和张义一起到了小王庄再告诉她自己差点被拐走的倒霉事。
不过卓君兰一句话就阻断了他去小王庄的计划。
“你今晚到书房里来,我有话对你讲。”
卓君兰神色并不轻松,语气也很严肃,唐非一向敬重他、听他的话,纵然心里遗憾又不舍还是认真的点了头。
说完这句话卓君兰便將唐非打发走,他要忙的事情多着,先找张义来交代一番,张义领命,回头便备了车马带了人手,拉着老婆婆回小王庄。之后卓君兰听寇平汇报了人贩子的事情,因为类似的案子他们之前处理过不少,卓君兰照例叮嘱一二便让寇平自行审问并处置人犯,寇平磨拳擦掌,领着手底下的小子们往牢房去。待寇平离开,卓君兰唤来曹先,告诉他卓文静发现尸首的地方,让他带人过去处理,连同陵墓也一起看守着,等宫里的人过去了再交出去,什么都别多问。
曹先应下,对卓君兰道:“大人,沈风听说他的老巢被端,太后和公主平安归来,手下之人尽数伏诛,便什么都招了。”
卓君兰不意外,沈风装的再镇定从容,也掩盖不了惜命怕死的事实,他那样的性格自负骄傲过头,自以为心思缜密头脑聪明可以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其实意志力真不见得如何坚定,那些旁门左道的心机手段又怎么能和真正的谋略智慧相比?
“他有说幕后之人的身份吗?”
“说了,是夷狄的六皇子。那陵墓的位置便是夷狄六皇子提供给他,他手下的普通人多半都是夷狄人,平日就躲在墓中,只在那一片活动,专挑落单的行人下手,或者用来给沈风试药,或者给他试刀。段小花的心,林茂英的腿,魏贲的舌头都是他从无辜路人的身上取下替换给他们的。”
“夷狄?”卓君兰面露疑惑,“若说夷狄对大齐有什么企图,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
“谁说不是呢。”曹先表示赞同,“这位六皇子胆子忒小了,如果是卑职,既然能以太后和公主为人质,怎么也得往大了闹,逼皇上割让城池多送些金银珠宝和美人,就算皇上硬气不给,整件事闹得天下尽知也足以狠狠地羞辱大齐一番,可见六皇子也是个没脑子的蠢才,说到底不敢明着和咱们大齐作对。”
卓君兰有些无语,这话让他怎么接?只能岔开话题问道:“那夷狄六皇子帮沈风做这些目的为何?”
曹先的不以为意完全写在脸上:“卑职问了,沈风说那六皇子是要他帮忙研制长生不死的办法。这天底下哪里有长生不死的办法,从古至今历代帝王求仙问道追求长生的还少吗?也没听说哪个成功了,可见这六皇子真的不怎么聪明。”
卓君兰无视他的吐槽,皱眉想了一会儿:“沈风的手段邪性倒是真的,就算是妙手回春的邓老先生也做不到给活人换心。”
“哦,对了。”曹先突然想起来,“卑职有问过他,他提到了一个人,夷狄六皇子给他的活死人。”
“哪来的活死人?”
“这就不知道了,总之沈风说那活死人的血有奇效,他以血制药,给人用了即可随意更换此人身体的任何部位,只不过他在许多人身上尝试过,只有段小花三人活的最长久,另外鸣鸿那一类人则是直接融入了活死人的血……这融血怎么融我也没听懂。”曹先坦率的承认了自己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沈风也承认他的药,准确的说是活死人的血,时日长了会极大影响人的心智。”
卓君兰沉默半晌,总觉得荒唐,怀疑沈风在胡言乱语,要不然就是精神失常,然而想到卓文静的来历,似乎又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揉了揉额角:“活死人呢?”
曹先说:“沈风说在陵墓里藏着,这个卑职问过寇校尉,寇校尉并没有发现什么活死人,可能漏掉了,待会儿卑职到了那里再找一找。”
“不。”卓君兰严肃道,“不要在靠近那座陵墓,交给皇上派过去的人之后就不要再管它了,你现在过去吧,让时彦来见本府。”
卓君兰和时彦商讨事情直到戌时,时彦离开一会儿,唐非来敲门。
“进来吧。”卓君兰低着头斟酌要如何对开口,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响也没抬头,直到一股饭香飘来。
唐非把托盘连着饭菜放到了桌子上,巴巴的看着他,一脸乖样。
卓君兰到这会儿也没来得及吃饭,肚子正饿着,便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先用餐,唐非等着他吃完迅速的收拾碗筷拿给外头的侍从,又马上回来,没让卓君兰多等一刻钟,比什么时候都殷勤,很有点巴结讨好的感觉。
然而卓君兰想到他讨好自己的原因就心塞塞的,同时也纳闷儿唐非怎么就那么稀罕卓文静,无论两人之间差距多大也好像没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还是真的就认准了卓文静,死心塌地?
才多大年纪。
卓大人叹了一口气,收敛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肃容道:“今天的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一字不漏的记在心里,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违背。”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神色极为严厉,一字一句的说道,“哪怕是皇上开口。”
唐非从没见过他对自己这样郑重其事的说话,还提到了皇帝,心里有些发憷,两手攥着拳头放在腿上,坐姿端端正正,小心的点点头。
“第一件事,今日你制作任何机关,都不准再用半点火药,如果有人跟你提这个事情,只管装傻。”
唐非喜欢做机关,用火药只是为了威力更大,不是非得用不可,卓君兰不让他不做就是了,所以这一条听完他压根没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件事……”卓君兰本来想让他只管专心做事,勿打探勿宣扬,一想他本来就是个哑巴,这条实属多余,而且唐非的性子就算能说话也不是个爱传闲话爱惹事的,看着这孩子全神贯注的表情,在他头上摸了摸,“有什么拿不准的就来问我,若是我不在身边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半,就只管装傻,想来没人会为难你一个傻小子的。”
唐非表情立刻郁闷起来,如果对他说这话的是卓文静他肯定就把不乐意表现在脸上,可说他傻小子的是如父如兄的卓君兰(以及未来岳父),他不止脸上,心中也没半点不满,一双在烛光下越发黑润的眼睛,清澈透亮,滤尽一切杂质,如小鹿一般温驯孺慕的注视着对他谆谆教导的年长男子。
这样的神情卓君兰从没在卓文静脸上看到过,很多时候他只有面对唐非才会有为人父母的感觉,卓文静虽然叫他爹,然而他们相处的模式更接近彼此平等的成年人,这就让他和文弗少了很多乐趣,多了一些遗憾。
而唐非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填补了这种心理上的缺憾,卓君兰对这样的唐非还真就一点没抵抗力。
这就导致了卓君兰时不时产生“原来我闺女一直想泡我儿子好像还泡到手”的微妙难言的心塞和纠结。
无论是卓文静还是唐非,他都希望两个人未来能好好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哎,傻小子。”卓君兰轻叹,“让你遇到静儿,也不知是好是坏。”
唐非立刻有种心思被家长窥破的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一抹羞赧,飞快的看了卓君兰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责怪或者不满的意思,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屁股,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比了个“好”的手势。
简单点的手语卓君兰能看懂,就是看懂了心里才对这孩子无语,想到卓文静也是笑哈哈“我就要唐非别的不感兴趣”的模样,又开始心塞。
“这第三件事。”卓君兰极力让自己严肃,板着脸道,“过两日手续办完,你便可以到工部任职,挂靠虞衡清吏司。不知道虞衡清吏司是做什么的不要紧,只是挂个名,不用到官署报到,实际做什么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到时候自会有人教你。”
唐非满脸不可思议,眼中都是疑惑。
卓君兰猜出他的想法,将皇帝为什么会注意到他的实情坦言告知,想了想,慎重的说道:“你若不愿,我明日便进宫回绝皇上,皇上不是不讲理的人,他最重视人才,不会为难我,更不会为难你。”
唐非心思单纯,没卓君兰的顾虑,他就是奇怪自己才十四,既不是状元郎又没做多大的贡献,怎么会让他到工部做事,是不是弄错了?听说了是怎么回事他就释然了,对自己的机关术他很自信,并没觉得多受宠若惊,只是高兴有可以拿俸禄的事情做,说不定以后还能当官呢,这样一来他是不是就算有本事也能配得上静静了?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迎上卓君兰满是真心实意关怀的眼睛,局促但坚定的点点头,告诉他:要去。
卓君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静默半晌,内心慢慢安定下来,语气平静温柔,令人感到温暖可靠:“也好,左右万事有我在,不会叫你受委屈。”
唐非就觉得这句话太戳心窝,当下就给感动的泪眼汪汪,心神一放松,没注意把和卓文静的相处模式用在了卓君兰身上,屁股没离凳子,身体向前一倾整张脸就贴到了卓大人胸膛上,两只手还抱了抱,然后抽着鼻子比划说:那我回去睡了。
满心感动和温暖的离开。
卓大人愣了半晌,揉揉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瞬间特别希望文弗能给他生个孩子。
想到妻子的身体,他眼睛里的亮光慢慢平息,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和稳重,然而心头的热度却不减反增,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妻子在一起。
唐非走后没多久,卓君兰也离开了书房,身形看似平稳从容脚步却比平时更快的回到了他和文弗的院子,当他推开门,看到灯光下妻子,才觉得心有了着落。
话分两头。
卓文静离了京兆府,一路往小王庄疾驰而去。
她在京城住了十几年,家里对她从来不像其他官家的小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拘着,虽然她出门也不多,不过京城周围的地界的还没不认识的。
到了村子太阳已经落山,乡野到处都是树木植被,地面是天然的泥土路,人口密度小,自然比城里更凉快,野风迎面吹着说不出的舒爽怡人,同样也把远处骚动的人声带到了卓文静面前。
女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凄惨绝望的让人心底发寒,然而更加让人心寒的是麻木不仁的村民,卓文静循着声音到近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被关在猪笼里往水塘中央抬去的女孩子,岸上摆放的香炉中,面相严厉拉着嘴角的老者举着三根点燃的香火朝天拜,他周围是四五个一把年纪同样显得不近人情的老人,男女皆有,其他村民或麻木冷漠、或愤恨仇视、或不屑鄙夷、或痛快得意,好像即将被沉在水中淹死的女孩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除之方能后快。
很快,这带着某种献祭意味的沉塘行动被突兀的打断。
卓文静纵马从一旁跃出,猛拉缰绳,身姿矫健马儿长长的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惊得近前的村民害怕的用双臂遮住头脸,惊惶中只看到马上骑士风中长发肆意狂舞,身躯沉稳,后背挺拔,逆着落日光辉的身影竟似天神一般神俊非常,令人生畏。
只听骑士气沉丹田,声音响亮的大声吼道:“官府办案,把人给我拉上来!”
村民惊悚:这大老爷好生威风!气势忒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