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中。
“贵妃见了沈大夫之后,是如何说的?”司徒耀低头看了一眼站在下头的小安子,询问道。
小安子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贵妃娘娘在看《史记》,还说,《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忍人之所不能忍,才能成就人之所不能成,太了不起了。可奴才怎么记得,那个写《史记》的人,好像是受了宫刑,就跟奴才们一样是……是……”太监啊。
司徒耀原本还坐得笔直,听了小安子的话之后,险些从座上摔下来。
《史记》、司马迁……
陛下默默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下面凉凉的。
“……那贵妃可还说了什么?”
小安子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对了,妙玉姐姐说,沈大夫去之前,贵妃娘娘还在看的《孙子兵法》与《汉书》。”
陛下手又是一抖。
《汉书》汉书的作者班固一生一波三折,早年因为著书而被人上告私作国史,被捕入狱,晚年因为窦宪失势自杀而受牵连罢官免职,与其有私怨的洛阳令种竞趁机陷害,逮捕班固入狱,班固在狱中日受笞辱,最终死于狱中。
而《史记》作者司马迁的事迹更是众所周知,他因李陵兵败投降之事,为李陵说情而被武帝施以宫刑,忍辱负重,后来才有了《史记》面世。……
司徒耀小心翼翼往王德那边凑了凑,悄声问他,“王德,你以为《史记》与《汉书》如何?”
王德却是机智,这个问题不知该如何作答,便用极其正经的口吻提醒道,“陛下,冯相入宫了,现在御书房求见呢。”
“冯相可是国之栋梁,他入宫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走,摆驾御书房。”
司徒耀二话不说,起身便往外走,去见冯相从未如此的爽快过。
“……陛下今个儿好奇怪啊。”看着陛下离去,小安子迷茫搔头,一头雾水。
可他哪里懂得世上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些个相处之道。
王德临行前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往后长点心眼吧。”
……
冯胜武这个时候早已经在御书房里头候着了。
司徒耀姗姗来迟。
离开长生殿时他爽快无比,出了长生殿便开始磨磨蹭蹭,磨磨唧唧。估计他是寻思着回头如何应付贵妃娘娘的“逼供”,于是就连步辇都走的格外慢。
会试将至,冯胜武今日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依照以往惯例,前来请示会试大考的考题如何布置。
“陛下,这是您登基以来的第二次开科取士,臣知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今一应事项均以准备就绪,唯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有待陛下圣裁。故而前来请示陛下。”
“何事?”
“会试的考题。”冯胜武郑重地说道,“会试大考关系着国家未来,干系最大。会试的考题更是重中之重。这考题,还请陛下圣裁。”
司徒耀略作思索,说道,“三年前的会试最后一份考题,就是朕出的吧。朕记得,当时出的题目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是,陛下雄才伟略,就连大笔随手一挥,写出来的考题,也是大气磅礴气势恢宏。当年的考题,可是名噪一时呢。学子们纷纷称颂陛下,文韬武略内外兼修,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不可多得的圣明天子,旷古烁今的中兴之君。”冯胜武看似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拍起马屁来简直一套一套的。
司徒耀适当露出窃喜的小表情,但也很快便收敛了笑容,假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行了,这些溢美之词他们随便说说,冯相也随便听听即可。你还是说说,你对于此次会试的考题有什么想法吧。”
“老臣遵旨。”冯胜武表现出十足的恭敬,说道,“老臣与众位大人商议过了,一致认为,会试考题这件事干系重大,还是应该又陛下您亲自出题才是。”
“那也不一定的。”
司徒耀顿了顿,接着说道:“会试的目的,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会试的考题也是为了让学子们一展自己多年所学,活学活用说服阅卷官说服朕,与此相比,是谁出题并不重要。”
“……那陛下的意思是?”
“冯相从前便数次担任阅卷官,主考官副手,上一届科考又担任了主考官,想必谙熟其中之道,不知冯相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陛下的意思是,让老臣草拟会试考题么?”冯胜武诧异地说道。
冯胜武本就是假装听不懂司徒耀的暗示,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他自然就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
“嗯。”司徒耀看破不说破,淡淡说道:“但不知冯相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老臣不敢说是好的建议,但想法还是有一些的,陛下若不嫌弃,老臣便卖弄一回了。”
“嗯,说说吧。”司徒耀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的这点不耐烦都写在脸上了,不加掩饰的。
冯胜武自然也能看见,但司徒耀越是这样,他越是得意。
冯胜武低头隐去心中的得意,复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容老臣借陛下文房四宝一用。”
“王德,还不快准备。”司徒耀转头便吩咐王德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完全不露痕迹。
“是,陛下。”
王德赶紧上前,将案头上的砚台纸笔都转了个方向,朝向冯胜武这边,冯胜武假模假式朝司徒耀一拜,说道:“老臣僭越了。”然后便上前提笔写了起来。
冯胜武字如其人,落笔张扬跋扈,狂妄无比,收笔时却十分圆滑,正如此人霸道专制,喜欢将一切权力悉数牢牢掌握于手中,可此人处世却又十分事故圆滑,几乎滴水不漏。他的野心他的算计,尽数体现在上《资治通鉴·唐纪》上里的这两句话,淋漓尽致,一览无余。
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
《资治通鉴·唐纪》有云:上问侍臣:“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对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
冯胜武想要用这两句话为会试考题,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不愧是老狐狸。
司徒耀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两句若是为题甚好。不过冯相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不妨一并写出来。”
冯胜武仔细观察着司徒耀脸上的变化,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丁点的不悦,冯胜武便放心下来了。
王德换了纸,冯胜武又接连写了诗仙李白的名篇,“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以及,醉吟先生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和“论天子与百姓”。
冯胜武下笔如有神,显然是有备而来。
司徒耀等他写完,便拿起来好生看了又看,半晌,郑重说道:“今年会试的考题就当出自冯相之手了。”
“老臣谢陛下隆恩。”冯胜武也是毫不含糊,跪下去便磕了个响头。
不过,司徒耀只说考题出自冯胜武之手,却未曾明说要挑选哪一个成为大考的压轴考题,便打发了冯胜武走了。
诸多细节都表现出了对他的不耐烦。……
走出御书房时,冯胜武仰头看天,今日天色晴明,一片晴好,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底的得意色却是压抑不住。
皇帝又如何?
皇帝再能耐不还是得向我低头。
冯胜武低头把玩着腰间的环佩,心中暗自得意。
先有湘南赈灾,今有会试大考,这皇帝就是再心有不甘又如何?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不过,小皇帝如今倒是越发的沉不住气了,从前他可不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人。看样子,他心中已经是有所打算了。
好在,他冯胜武不怕。真正闹将起来,还不知道是谁会占上风呢。
……
冯胜武走后,司徒耀也执笔信手涂鸦起来。
他的字,笔走龙蛇,苍遒有力,如铁画银钩。
王德走近细看,却见陛下是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存亡之道。
“王德,传朕旨意,冯相才学渊博,文采斐然,德高望重,乃众望所归,会试大比的考题,便由其出,朕钦点。”
王德忙道,“是。”
但王德想了想,又问道:“陛下,会试可有三场,那其他两场的考题也是……冯相出么?”
“冯相特意给朕出了三个题目,用意难道还不够明显么?”司徒耀皮笑肉不笑。
冯胜武又是“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又是“夜半来、天明去”的,冯胜武说这么多,无法就是想表达一件事:他的皇帝得之不易,当初若非他这老狐狸相助,如今登上皇位的还不知道是谁,若是没有他,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守住,那就是难上加难。
这究竟是提醒,还是威胁,大家心知肚明。
“……”王德噤声,一时不敢多话了。
冯相的野心自不必说,但如今却是越发的嚣张放肆、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旨意很快便传了下去,冯相草拟的考题被陛下相中钦点为会试考题这样的“好消息”自然也不胫而走,不消多时便人尽皆知了。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替冯相又得恩宠而欢呼雀跃,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心想走捷径的小人又费尽心力去攀附冯相的门庭了。
会试头一场在初九,初三日还要遴选一应同考官。
而今日,已经是二月初二了。
司徒耀搁了笔,将“存亡之道”四个字拿起来交给王德,吩咐道:“这几个字拿去裱好,送到雁回宫去。”
“陛下是说,送到雁回宫去么?”王德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送到雁回宫去。”司徒耀重申。
冯家既然这么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倒是不介意,再锦上添花一把。
……
沈月笙走后,姜雁容便说要休息,屏退了左右,还特意吩咐说,“没有本宫传唤,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进来。”
“……是,娘娘。”晴雨妙玉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问,便都退下了。
但她们忍不住心想着,娘娘满怀期待能治好的脸上的疤,连喝了半个月的苦药却是没什么用处,她能不难受么?这件事搁在谁的身上都会难受。
“脸上受了伤,这搁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受不了。”妙玉托腮感叹。
晴雨听她这么说,抬手就在她后脑勺敲了一下。
“你好端端的打我做什么?”妙玉气得跳起来大叫。
晴雨一脸无奈,压低声说道,“你还怕娘娘不够难过么?”
“……”妙玉选择闭嘴。
可她们却不懂,贵妃心中所思所想,另有其事。
他们都有事情瞒着她。
先前月笙哥与她说她脸上的这道疤不是外伤所致,而是因为内毒,她便信了。他说,要治好这道疤需要解毒,她也信了。但这半个月的药是白喝的,是那个不靠谱的皇帝与月笙哥联起手来做了个局诓她的,她却是不信。
是药三分毒,以她的状况,若非必要,那张方子里的药,月笙哥定是不会轻易开的。
她虽然不如月笙哥那个大夫懂药理,可她毕竟也在药铺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什么药大概是什么用处,她还是有基本的常识的。
他也怕扯的太远,日后无法圆回来,所以便对她说,“那些药对你而言都是固本培元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也说,“外用的药膏一定还要按时用,那也是有效的。可以令疤痕淡化。”
不过,姜雁容却不打算再用那药了。既然她脸上的疤是内毒所致,那外用的药效果有多少可想而知。即使果真有用,她也不愿意再用了。
她还是执念了。这张脸好与不好,都不应该成为她心中的绊脚石或者助力。其实,脸上这道疤原本就没有必须治好的必要。
她只是因为,瞧着宫里那些个婕妤美人什么的,个个年轻貌美,心中便生出了要治好的念头。但其实,她的脸即使不治好,她也可以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
如今她才看明白,她想治好这张脸,十之八九的原因,竟是司徒耀。
执念因陛下而起。……
午后,雁回宫中静谧安宁。
姜雁容双手抱膝靠着墙,不知不觉就这么坐着睡了过去。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依稀,传来妙玉的声音正郁闷又气愤地说道:“凭什么,说好的三个月,这才多长时间啊。她要是出来,那我们家娘娘怎么办?”
晴雨压低着声音劝道:“早的时候我才与你说过什么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三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这都是陛下的决定,不是你我一个下人能置喙的。还有,娘娘还在里边儿休息呢,若是吵醒了娘娘,你要怎么解释?”
晴雨的声音明显比妙玉轻了许多,但兴许是因为此时雁回宫里外都十分静谧,无喧嚣嘈杂,所以她们说话的声音姜雁容听得格外清晰。
三个月,两个月,陛下的决定。她要是出来,我们家娘娘怎么办?
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便足够让姜雁容将可能发生的事情组织起来了。
如今宫中上下,唯一有一个人不得自由,而且一旦自由会威胁了她这个贵妃的地位权利的,那个人便是中宫皇后娘娘,那个自打她一入宫便将她视之为仇敌的冯家嫡女冯佳雪。
皇后娘娘若提前结束面壁思过,得了自由,后宫诸事顺理成章也就落不到她这个贵妃的头上了。
难不成,陛下竟然要做到这一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