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桐不置可否。
一行人摇摇晃晃,午时便到了灵隐寺,终于可以下车伸个懒腰,步桐踩到寺外松软的雪上,呼出一口白气,抬头看着有些破旧的寺门,
“人生哪有多如意,万事只求半顺心。这对联原是早就在的,真是奇了怪了。”
平行时空吗?明明这个朝代,是历史上没有过的,可是这灵隐寺……似乎同后面看到的模样已然初具雏形。
步桐陷入迷茫,难道这里其实是古代的某一分支,后来被历史书给吃了?
“什么事情奇怪?”身后过来一人,听到了步桐的嘀咕好奇发问,“我们暂且在这里歇脚,傍晚便能赶到,阿桐可是累了?”
众人纷纷问礼,步桐回头去福了个礼,
“见过四皇子殿下,桐儿只是看着寺门口这幅题字,颇有感触,一时悲春哀秋罢了。”
穆禾笙笑笑示意步桐进门,
“灵隐寺虽在深山,比不得那些名门大寺,但是颇有灵气,阿桐若是稍等歇息片刻,倒是可以去进柱香。”
步桐客气地让穆禾笙先行,低头轻笑着,
“没想到四殿下竟然也信这些,我原以为,信奉神明,平日喜欢进香拜神的,大多都是女子。”
四皇子即便是身在山林,走这满是青苔的石板路,依旧是风度翩翩仪表端正,笑容温朗又不显得轻浮,被调侃也不生气,反而细细解释,
“倒也不是信奉神明,我家夫人为的求子,可谓是走遍了各个有名的寺庙,我跟着有些耳闻罢了。”
步桐看着穆禾笙眉目温和的一张脸,“四殿下仁心仁政,爱民如子,上天总不会亏待您的,夫人定能得偿所愿。”
不孕不育?日后倒是可以找几个偏方给她试试。
步桐这样盘算着,跟着进了寺院,终于有地方可以落脚了,一直坐马车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住持得知这一行贵人是去那东夷城治理痘疫,连夜派人收拾好了厢房,腾出正堂以供休憩。
大家聚集在正堂,苍老年迈的住持亲自安排着小沙弥给众人倒茶添水,
“东夷城如今简直是人间炼狱,难民四处逃难,各地的人们避尤不及,阿弥陀佛,佛佑众生,果真出现了各位前去镇济。”
一行人坐在佛堂而下只觉得压力颇重,穆禾笙笑着朝主持双手合十,“多谢住持,天家皇嗣,本分使然。”
步桐喝下一口茶香四溢,抬头惊讶地看着那住持,
“寺里的茶叶当真极好。”
这句突兀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众人纷纷尴尬了一下,只有汤玄霖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随即附和,
“步小姐说的是,确实是好茶。”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汤玄霖转头看向住持,
“住持,请问如今东夷城的痘疫发展到如何?您可有耳闻。”
住持轻轻叹气,“据说感染过半,苦不堪言。”
步桐笑笑,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惊喜笑着,
“听这声音,是越州青瓷,传闻越州出青瓷,质地细腻如琉璃,价可抵十金,我可是头一遭用上呢,这盏茶可得好好吃尽。”
长安和春桃一副丢人的模样在步桐身后悄悄低头,穆禾笙的眼神却慢慢落在身侧还未曾用过的茶盏上,皱起眉头。
石青立在穆禾笙身后,忍不住开口,“步小姐,您就少说两句罢。”
步桐全然不理,反而得寸进尺地看着神色有异的住持,
“住持消息灵通啊,灵隐寺距离东夷城近二十里,寺众一向并不外出,东夷城如何,您倒是这般清明。”
大家的眼神这才明朗,加之于一个明显破败、香火也不很鼎盛的寺庙,却用得上好的茶具泡了极好的茶,不得不引人疑惑。
汤玄霖起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阴冷的话仿佛从地狱钻出来冰凉阴翳,
“住持可还有什么解释?”
大约佛门清净地,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位浑身戾气、如同罗刹的人物踏足,几个小沙弥害怕地连连后退,住持闭上眼重复着“阿弥陀佛”。
步桐看着穆禾笙投过来的眼神,继续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怕是有人担心我们畏惧东夷城的惨烈,止步于此罢。这才托了住持适当言轻,我瞧着灵隐寺寺众凋零,只有住持和这帮小沙弥,青壮年都极少,可以想见住持支撑,也是不易。”
住持终于低下头去,“女施主善心善行,阿弥陀佛。”
汤玄霖近前,“四殿下,步小姐,看来东夷城的情景,不容乐观啊。”
难民营都是那般景象,更何况逃不出来的人呢?
一行人稍作歇息,便继续匆忙赶路了,住持从后面追来,吩咐着小沙弥将两包干粮交给步桐,
“施主,切勿不顾保存自身。”
步桐想着,大约那东夷城也没什么粮食储备供难民食用,这两袋干粮也只够解燃眉之急,
“多谢住持,待我们回京,我一定派人来助您整修灵隐寺。”
……
东夷城越发近了,步桐昏昏沉沉一路后方才转醒,看着窗外的赤霞发呆,石青策马上前,“步小姐,我家殿下说了,要小姐带一队人马驻扎在城外。”
步桐迷迷糊糊地歪头出去,“为何?”
石青瘪嘴,“殿下顾念小姐,城里不知是如何景象,步小姐身娇肉贵的,如今获封郡主娘娘,若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步桐叹了口气,“石青,你要我怎么说你,就你这么传话的,早晚得替你家殿下把人都得罪光了才好。好好的话难道就不会好好地说吗?”
石青自知失言,只好摸摸鼻子狡辩,“步小姐自然晓得我家殿下是为了小姐好。”
步桐懒洋洋地趴在窗边,“石青啊,你说陛下为何派我一介女子同四殿下同道来东夷城?”
石青回答,“因为小姐懂得如何救治痘疫。”
步桐看着说完这话后片刻愣怔的石青,“对啊,我懂的如何救治痘疫,若是住在城外了,谁来救治?”
石青哑言。
步桐继续问他,“又谁来保护大家不被传染?”
石青终于低下了头,朝步桐行了个礼,“小人这就去回话。”
步桐继续趴在那里看夕阳,长安一直在旁侧随行,如此忍不住感慨,
“小姐这般深明大义,大人一定甚是欣慰。”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还是送东西的那个锦衣卫,还是那副拘谨小心的模样,递过来一包东西,
“步小姐,我家督主大人给春桃姑娘送来了一包糖饼,等下进城怕是难以寻到东西吃,让姑娘先垫垫肚子。”
步桐回头看了眼还在“呼呼大睡”的春桃,伸手接过,
“多谢汤大人,春桃还在睡着,等下我交给她便是。”
那人很快便退下了,步桐正要回复下来自长安的赞许,却发现长安的脸色有些不好,似是不悦,担心他误以为自己用锦衣卫来往过密,步桐也不敢说什么,赶忙退回车里静静呆着,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窗外突然传来汤玄霖的声音,
“马上就要进城了,注意防备。”
随即传来一片刀刃出鞘的声音,步桐掀开帘子,
“汤大人。”
汤玄霖靠近窗边,
“步小姐安心就是,城内虽不知状况如何,但绝不会让众人出任何意外的。”
步桐点头,
“大人莫要在这里守着我了,还是去护卫四皇子殿下罢。”
汤玄霖谨慎地看着四周,“四殿下身边有朱雀护卫,特命臣下来护卫小姐。”
城门近在咫尺,却是紧闭的,汤玄霖微微转头,便有人上前去叫门,
“我们是京都城来的四皇子殿下!陛下亲命前来治理痘疫!东夷县丞何在?马上开门!”
步桐伸手拍拍马车,
“汤大人,让大家带好口罩。”
这次回府,才知道戚夫人带着全家上下和京都城里的多府共同赶制了几万只,如今满满塞了三车全部带了出来,防护一定要到位,
“每人带两层。”
汤玄霖闻言转身吩咐下去,步桐回头给睡梦中的春桃也带上了一个。
喊门的小哥连喊了四五遍,东夷城内寂静一片,没有半声应答。
汤玄霖微微眯眼,“撞门。”
锦衣卫们瞬间不知道从哪寻来一段木头,用绳子加固后一下下撞上那城门,沉闷的声音似是声声撞进心里,撞得人心慌又忐忑。
一种叫做“死亡”的紧张氛围慢慢传染开来。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吱呀”声,大门被撞开一道缝隙,锦衣卫合力推开,却被一股恶臭给顶了回来。
即便是没有近前,步桐也可以大概想到,地上那一个个类似于人形的,是什么。
在医疗卫生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痘疫这种明明并不凶险的传染病却往往有着足以屠城的杀伤力。
城门口的地上满是尸体,似是一些想要出城的人,因为城门封锁所以最后无望地死在了那里,墙上满是斑驳的告示,一层又一层地张贴着,一行人慢慢往里行进,前路上的锦衣卫沉默地把在路中央的尸体拖到一旁,大街上凌乱萧条,步桐掀帘,汤玄霖在一旁伸手来按,
“步小姐,还是莫要看了。”
步桐瞧着城墙上张贴的告示,“那是些什么?”
汤玄霖去揭下一张干净些地塞进车内,颇为感慨,
“内容都差不多,东夷县丞,实则深明大义。”
步桐展开那张纸,
“东夷臣民,吾本生平安乐,怎料天降横祸,如今东夷不保,心泣血泪,为保周边诸城,还望诸众停止出城,留于城内,纵使城灭人亡,亦可保住万千无辜。”
被撞坏的铁锁落在旁侧,可见这位县城,为了不然难民跑出去感染更多的人,毅然锁住了城门,锁住了整个东夷城……
这是一座,死城。
“我们该早些来的,”身后似有医官下车,看到这遍地横尸的景象痛哭出声,步桐小心收好那则告示,掀开马车帘子推开正在呕吐的车夫,
“这样前进太慢了,弃车下马,留下几人看管,我们去东夷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