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戴上口罩、压下棒球帽、鼻梁上架起巨丑的黑框眼镜――花昭把自己从头至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拿笔一手拿本,打扮的不像是来博物馆参观的观众,倒像是来这里踩点的不法之徒。
她走进博物馆时,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花昭挺起胸膛,故作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我是良民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就这样从那些警卫之间穿过。
她可从人群中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她那夜擅闯博物馆,被卓毅带人抓捕,鸡飞狗跳之下,好像打伤了好几个小警卫……
她的掏心拳、旋风掌、绝孙踢,希望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心理阴影叭。
她特地找了个工作日,人不多,可以让她放慢脚步,仔细参观。她停在博物馆一楼的指示牌前,脚步一转,向着右侧的展厅走去。
一分钟后,她停在A3展厅之前,展厅入口处矗立着一座高至穹顶的影壁,上面笔走游龙刻画出几个大字――“花朝特展:一代王朝的崛起与灭亡”。
花昭怔怔地凝望着那几个字,全身血液如烈油般沸腾,又瞬间如寒冰般凝固。
花朝……花朝……这不仅是她以命相搏的国,更是她自小成长的家。
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当她真的站在这里时,她却丧失了踏足而入的勇气。胸腔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震响,花昭咬紧牙关,几次想迈步走进去,可她的腿却像是钉在了原地,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算了……
她想,还是回家吧,回到那个有空调、有游戏机、有朋友在的家里。
就在她怯懦的想要逃离之际,忽然身后撞来一股大力,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去。
撞她的人是一个脖子上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他一脸的古灵精怪,淡绿色校服让他看上去像是一颗冒冒失失的小葱。
“阿姨对不起!”小葱说。
花昭一听,顾不得别的,立刻纠正道:“喂你看清楚,我可不是阿姨!”
小葱困惑地歪了歪头,明显不信。
花昭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偷偷拉下口罩的一角,露出一张娇俏的脸。
“你看看你看看,”花昭强调,“你见过这么年轻、这么貌美、这么有气质的阿姨吗?要叫我姐……”
“――公主!”小葱瞪大了眼睛,他现在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掉了一颗,说话时微微漏风,“你是电视里的公主殿下!”
花昭吓了一跳,哪想到这张脸居然这么“有名”,就连六七岁的小盆友都认识。她赶快把口罩戴上,帽檐压低,藏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她心虚极了:“你看错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跑了过来,她满头大汗,脸上满是紧张,在她视线锁定小葱的那一刻,她立刻扑了上来,眼疾手快地拽住小葱的衣服领子。
小葱“嗷”的一声怪叫,红领巾都要被拽变形了。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他叠声求饶。
女老师气到眉头皱在一起:“你要吓死老师是不是?来之前和你们重复了多少遍,参观博物馆的时候不要追跑打闹、不要大声喧哗,更不要离开队伍去玩。你可倒好,一个人跑来这边,要真是走丢了,老师怎么和你爸妈交代。”
小葱是个淘气的男孩子,他一听老师把他爸爸妈妈都搬出来了,赶忙立正道歉:“报告老师,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请家长QAQ!”
女老师:“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脱离队伍有多危险?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才没有遇到坏人呢!”小葱眼珠一转,大声说,“我遇到公主殿下了!”
“什么公主殿下?”
“就是公主殿下啊!”小葱手舞足蹈,想要把公主殿下介绍给老师,可他转头四处张望,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公主?他身边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小葱疑惑地挠了挠头发,对老师发誓:“我真的看到公主了,花朝的公主!”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旁边花朝展厅,“公主就站在这里,她想进去!”
他年纪还小,偶尔还会分不清电视与现实。老师无奈摇摇头,只当是小朋友奇思妙想、胡言乱语,她一手紧紧拉住他的胳臂,不准他再随处乱跑。
这位老师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影壁后面,真正的公主殿下正狗狗祟祟的躲在那里,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花昭整个人贴在墙上,拍拍胸口,紧张到整个后背都快湿透了。
她真是太大意了,被个小屁孩叫阿姨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为了争这一时之气,居然差点暴露身份。
想到这里,她赶忙又往下压了压帽檐,生怕再被人注意到。
她抬头左右张望――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踏进了花朝的展馆!
花昭:“……”
她先是震惊,接着是无措,然后便油然而生一种命运作弄之感。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走进来了,那她就痛痛快快地看一场展览吧。
就当做,与一千年之前的回忆做个告别吧。
……
工作日展馆里人不多,厚厚的玻璃之内,摆放着考古发掘出来的各项展品,不论是瓷器摆件,还是首饰服装,都具有极为鲜明的花朝特色――鲜艳多姿、配色大胆、贵气精致。
花朝历三世而亡,虽然只有短短百年,但这百年间却涌现了大批风流人物,更留下了数不清的艺术瑰宝。
商队跨越茫茫大漠,穿越天山险阻,贯通东西。所有人都知道,当驼铃响起时,花朝的瓷器丝绢便流向了西方,而西方的香料异兽也涌入了花朝。
博物馆里展出的,必然不可能每件都是宫廷御作:花朝末年战火纷飞,很多宫廷珍宝都消失在了硝烟中,遗留下来的仅是少数。但即使只有这些少数作品,也能从中窥探出精巧的构思、和高绝的冶金制瓷工艺。
花昭驻足在展窗前,她的身影投射在厚厚的玻璃窗上,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她敛目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器物,像是在看着那段尘封在历史中的回忆。
这个制式的碗筷,是嫔妃专用。
那套精雕的玉器纸镇,曾在御书房里见过。还有发簪、耳钩、荷包、手镯……不仅花朝女子爱用,男子也会佩戴一二。
花昭边看、边回忆、边学习。她拿出手机,拍下这些珍贵的文物照片,打算把这些熟悉的元素融入到她现在的设计当中。她深受启发,现在的她有了更多的信心,去赢得Vossoe设计大赛的冠军。
就在她沉浸于时间的洪流中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爽利的女声:“各位小朋友请靠近一些,咱们来看一看这件器物。”
咦?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花昭回眸一看,不知何时,这片展区被一群“小葱”攻占了,一年级的小豆丁们挤在一起,他们趴在玻璃窗上,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望着玻璃窗内的展品。
被他们包围着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和花昭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身上带着扩音设备,胸口佩戴着一枚工作证,上书几个大字――博物馆实习讲解员:黎安
黎安?
这不是之前程杏飞为花昭请的家庭教师吗!
没记错的话,黎安就是学历史的,她来当博物馆的讲解员也很正常{看书就去}。
花昭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虽然之前是网络授课,黎安没有见过花昭的样貌,但花昭还是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把大半张脸都埋在了口罩之下。
黎安并不知道,就在她几步之外的橱窗前,她曾经的“学生”正在倾听她的讲解。
黎安带着小朋友们边走边看,给他们讲述花朝的荣耀和衰亡。
花昭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她也想知道在研究历史的人口中,花朝究竟是哪般模样。
不知不觉中,展厅已经基本参观完毕,黎安带着小朋友们走到了最后一幅展品之前。
这幅展品有些特殊:这是一幅等人高的画像,画像中的女子娇艳明媚,穿着一件繁复华丽的衣袍,戴头冠、攒金钗,双目盈盈似秋水,笑容昭昭如烈阳。
花昭认得这幅画像――这是她十八岁生辰宴上,由宫廷画师所作。
因为历经千年,这幅画已经带有了岁月的痕迹,丝绢泛黄,但依旧遮不住画中人的美貌。
只不过,受限于那时候的绘画风格,这幅画仅与花昭本人有七分相似。
花昭格外惊讶,这幅画完成后,一直挂在她的寝宫里,她还以为早就毁于战火之中了呢!
在这幅画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可移动的LED显示屏,屏幕上正在播放着《花昭公主》的影视剧,只不过底下有一行大字:“影视资料,仅供参考”
屏幕里,由程杏飞所饰演的花昭公主站在城楼之上,泣血而舞,泪洒如珠。
屏幕外,真正的花昭公主出神地看着画像,那些回忆如翻涌的浪涛,无止无休。
解说员黎安清了清嗓子,向小朋友们解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幅画像,出土于花昭公主的衣冠冢。她的故事想必小朋友们都知道,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花昭公主殉国后,一直没能找到她的遗体,人民为了纪念她,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匈奴将军呼延律从皇宫里取出这幅画像,以国礼为她下葬……”
“――呼延律怎么可能埋葬花昭公主?”
突然,一道质疑的女声忽然从人群之后响起,打断了黎安的解说。
黎安无奈停下解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这群参观的小朋友身后,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女生发出了疑问。
黎安其实注意那个女生很久了,博物馆里这么热,那个女生却戴着棒球帽、蒙着口罩,一路蹭听讲解,看上去很奇怪。
而刚刚那句质疑,就是由这名女生说出的。
黎安点点头:“是的,是呼延律没错。呼延律将军敬佩花昭公主的高义,故而在攻占花朝皇宫后,特地命人取出了公主画像,送与衣冠冢内厚葬。”
“他才不会有这样的好心肠!”花昭死死咬住牙,没人发现,她的手指紧紧攥成拳,指甲都陷入在了掌心里,“呼延律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是他率军攻打花朝,是他害得花朝皇帝身死异处,是他……”
那只蓝眼睛的野兽怎么可能会为她下葬!
“这位小姐,请你冷静一下。”黎安见她情绪越来越激动,赶忙开口,“历史问题,需要辩证看待。咱们先不提‘民族融合’这方面的事情,就单说呼延律这个人――根据史料记载,呼延律是一位英勇非凡、且有仁慈之心的大将。”
“仁慈之心?”花昭差点笑出声,这真是太荒唐了!
黎安见她不信,只能细细解释:“呼延律是匈奴王与波斯舞姬之子,自小不受宠爱。匈奴王令他率军作战,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的命不如其他儿子值钱,但呼延律是天生的将才,一举攻陷中原十二州,最后直抵花朝都城。”
“你说的这些我早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在花昭公主死后,仍然有许多平民没有来得及撤离都城,匈奴王下令屠城――可是呼延律顶住压力,趁夜放走了所有人!”
“……”
听到这里,花昭便怔住了。
然而黎安的话还没有说尽。
“因为呼延律抗命不从,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的匈奴王,疑心他有谋反之意,于是亲手杀死了他。”
“……”
“……死后,呼延律被挖出双眼,丢于泥潭之中,受万人践踏;而他的遗体则曝尸荒野,受野兽啃食。”
黎安之后的话,花昭已经听不见了。
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的认知就这样被颠覆了。
她恨了这么久的呼延律,原来和她一样,牺牲自己,保护了黎民百姓。
她憎了这么久的蓝眼睛,居然染上了血污,甚至没能再看一眼这天地。
她“死”后,人民为她恸哭,衣冠冢前香火袅袅,千年后得见天日。
而他死后……
而,他死后……
而他,死后。
……
“――唔!!”
酒店卧房的大床上,沈郁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他额际遍布汗水;他的双眼深处,隐隐透出一阵痛意。
……又做那个奇怪的梦了。
窗外天色还未亮,但沈郁休睡意全无。
他捏了捏鼻梁,自床上起身。他只穿了一条睡裤,精壮的上半身沐浴在月色之中,背脊上布满淋漓的汗水。
自他回国之后,他总是断断续续做一个怪梦。
在梦中,有军马嘶鸣,有断臂残肢,他在梦中化身一名古代将军,拼杀在战场最前线。
那些梦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仿佛是黑白的默片。
他为此看过几次心理医生,但医生告诉他,他只是筹备电影压力太大,所以才会在梦中把自己幻想成冲锋陷阵的将军,想要突破现实中的障碍。
沈郁休一度接受了这个说法――直到某天晚上,他的梦中多出来一道身影。
他在梦中兵临城下,抬头仰望高高的城楼。在那城楼之上,一名少女姿态曼妙,翩然起舞。
在这重重叠叠的黑白梦境中,唯有少女身上的红色舞衣,成为了点缀这世间的唯一一道光亮,惊艳了他的视线。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看,都无法看清那名少女的样貌。
这是什么梦?
那是什么人?
全都无解。
沈郁休做梦的频率并不多,但唯有这一次,怪梦变成了噩梦。
他梦见,他的眼睛被人剐了下来,他很痛,很痛,可他却无法叫出声。
沈郁休揉了揉眼眶,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打开了顶灯。
刺目的光亮让他下意识地闭眼,隔了几秒才睁开眼睛看向了镜子之中。
――镜中,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尤为可怖。
沈郁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抬手抵在了镜中的倒影。
镜面冰冷。
这些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梦中的人,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