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领着她到了天狐宫外,走到无人来往的云间,凝望着她的眼睛。
这是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
可是,缘杏仍觉得很不真实。
她一直以来心慕的羽师兄,就是太子弦羽;向她提亲的太子弦羽,就是羽师兄?
可,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羽师兄温柔皎洁,可她在中心天庭看到的那个人,像是一轮孤冷的勾月。
缘杏站在师兄面前,忽然有些退缩。
她出来得匆忙,头发刚睡醒,乱糟糟的,而衣衫也是随便披的,虽然顶着九尾狐公主的名号,可以她现在的状态来说,称得上狼狈。
相比之下,在她面前的师兄,衣冠楚楚,清风霁月,比平时还要来得俊美几分,且他的身价,也只能让人仰视。
缘杏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可弦羽却上前一步,抬手,替她抚了抚面侧的碎发。
他对缘杏道:“对不起,之前一直没有告诉师妹。”
“师兄,你、你……你……”
缘杏结巴半晌,却不知该先说什么。
她问:“那、那日后,我该叫你羽师兄,还是太子弦羽呢?”
弦羽浅笑:“这没什么好改口的,还是叫我师兄吧。”
“那、那,师兄。”
缘杏唤着和平时一样的称呼,却感觉舌头打结,说得远不如平时利索。
好不容易将两个字说完,缘杏又红了脸,忍不住低下头。
弦羽温和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他说:“对不起,提亲的事,吓到你了。”
“师兄,你应该提前跟我打声招呼的。”
得知羽师兄就是太子弦羽,缘杏原先的态度软化了,但说到婚约,她还是显得茫然而羞涩。
“我事先也不知道。”
弦羽说。
他停了停,对她道:“这样突然地向你提亲,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母的意思……或者说,其实是我父亲的意思。甚至在你回到北天宫告诉我之前,我都对此一无所知。”
缘杏一双杏眸睁得圆了。
她似乎觉得很惊讶。
缘杏问:“你父母……是天帝天后?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嗯。”
说到这个,弦羽声音发沉,语气幽幽。
“他们很少有不知道的事。”
弦羽道:“我父君……他认为我既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们两情相悦,那现在这个时候定亲,是最合适的。所以他甚至没有与我说过,就独自决断,上天狐宫,替我提了婚事。”
缘杏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耳朵不安地平垂下来,问:“所以羽师兄,你其实,还没有想要与我成亲吗?”
听到缘杏的问题,令弦羽一滞。
他扣紧了缘杏的指缝,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想的。”
他说:“我想与师妹成婚。”
“……!”
缘杏的耳朵重新竖了起来,脸却更红了。
弦羽拉着她,在云上坐下,仔细地道:“师妹,你听我认真跟你说。”
弦羽沉了沉声,才说:“我知道,师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想当一个画仙。可以悠游自在,随兴所至,平时也能帮助世人。”
“师妹性情纯挚,不被俗世忧扰,不为富贵荣华所动。”
“我喜慕师妹赤子之心,可我……不行。”
“我是仙界太子,日后势必要回中心天庭,继承父君之责。从此千年万年,坐天帝之位,不得擅离职守。”
弦羽凝望缘杏。
“我不能陪师妹看遍山山水水,不能陪师妹安住草庐、赏风吟月。”
“甚至于,如果与师妹成婚,师妹也会和我一起受限,被困于仙宫中,长久不可脱离。”
“师妹好不容易病愈,不必拘束于卧榻之间,却又要因此,从一个囚笼,迈入另一个困局。”
“我倾慕师妹,想与师妹厮守,却不想违背师妹的意志,将师妹囚于宫垣之内。”
弦羽说得顺畅,显然,他在心中构思过千百遍,要怎么与缘杏说。
如今终于开口,长久以来压覆在胸口的大石,倒算是落了地。
弦羽很有耐性,将天帝天后会火急火燎来提亲的原因,还有缘杏如果成为太子妃将会面对的情况,事无巨细,一条一条、一类一类地都说了。
缘杏是九尾天狐公主,北天君门下弟子,且是画心伴生,除了身体差了一些,无论出身、相貌、天资,在天帝眼中,都可与弦羽匹配。因为弦羽对缘杏有情,缘杏那点身体上的缺陷,也可以姑且忽略。
在缘杏和弦羽之间,天帝和天后不会是阻碍,可这种衡量方式,却带着一种断情绝爱、冷冰冰的意味。
缘杏耐心地听羽师兄说完,整个人还有些迟钝。
羽师兄说得这些,缘杏原先也知道,她还在心里默默感慨过,当太子妃一定很不容易吧。
不过,缘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抉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羽师兄说出的困难,比她想象中更细、更繁琐。
缘杏想了一会儿,将自己素白的手,覆盖到师兄的手背上。
缘杏说:“师兄,你的手好凉。是不是没有乘车来,在冷风中吹了好久?”
“还好。”
弦羽没想到杏师妹居然先关心这个,愣了一愣。
缘杏又垂眸道:“原来师兄一直都在顾虑这些。师兄你不仅在北天宫修炼,还要顾及中心天庭……我都是第一次知道。”
缘杏看着羽师兄修长的手指,忽然有些怅然:“我记得师兄以前说,师兄以后,是想当琴仙的。”
“师妹还记得这个?”
这回,换弦羽惊讶。
缘杏点点头。
关于师兄的事,她有哪一件,不曾放在心上呢?
她面颊不禁染上一丝薄红,不知是脸红,还是映照的晚霞。
但同时,她也为师兄难过。
师兄担心她身不由己,但师兄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弦羽看着缘杏轻垂的睫毛,似是在为他遗憾,心不由为她化为春风暖水。
弦羽说:“师妹不必为我难受,人生在世,谁又能真的随心所欲、悠游自在?任谁都有不得不承担的职责。既有此身,必担此责。只是师妹,我生来便有此任,你却不同,你是有选择的。”
他一寸一寸端视着缘杏的面容,目光望过她的杏眸、鼻尖、嘴唇。
终于,弦羽说出他的想法:“我们可以不成婚。我继续承担太子之责,将来继父君之位。师妹还可以继续当天狐宫的小公主,如师妹所想的那样云游四海、随兴所至。我们之间,不必被一纸婚契所限。”
缘杏怔了怔。
羽师兄说得真挚。
缘杏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他是在竭力将她推出一个光鲜亮丽的牢笼,可师兄自己,却仍被囚于其中。
可她怎么可能接受师兄这样做呢?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看着师兄被封闭于宫宇垣墙之中,而自己还像以前那样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缘杏决定推开牢笼厚重的铁门,走进去,和师兄一起想办法。
缘杏说:“可是师兄,是想与成婚的吧?”
“是。”
弦羽说。
缘杏微微羞涩地低下头,道:“我也想与师兄成婚。从很久之前就想过,一直在想,想过很多次。”
“……!”
缘杏这样说,觉得害羞的却不只她一个人。
弦羽觉得胸口发胀、发紧,他的呼吸变得不畅,血液却涌动得激烈。
他的视线中只有师妹一个人,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他的耳尖有些发红,他不自觉地想要掩饰,却挪不开眼光。
缘杏说:“师兄,我们能不能先不考虑中心天庭向天狐宫提亲的严肃一面,只考虑我们两个人,将我们之间的婚约,当作两个普通人之间的感情?先不要将婚约想得那么复杂,撇去其他的,只纯粹考虑感情。至于以后的事,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想办法。”
弦羽道:“如果只考虑感情,我希望师妹,成为我将来的妻子,当我的未婚妻。”
缘杏腼腆:“我也愿意。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是未婚夫妻了。等回去以后,我会跟爹娘还有你那边的仙官说,我答应了。”
“等等。”
弦羽拦住了她。
“我不希望这样草率。天宫的订婚流程固然隆重,但……这并非是我的本意。我还是应该由我自己,郑重地向师妹表明心意。”
说着,他顿了顿。
“师妹,你稍微等我一下。”
缘杏疑惑地捉住弦羽的袖口:“你要做什么?”
弦羽道:“师妹还没有见过我的兽身。我兽身随父,是龙。龙族的习俗,既然要求亲,应当拔鳞赠给心上人。我的鳞片,师妹还没有拿到过。”
缘杏面色如霞。
她想起当初在小仙境,遇到乌熠的事。
乌熠虽然是蛟,却也像龙一样拔了鳞。
当时还是师兄看出的异样,原来是这样,难怪师兄对龙和蛟那般了解。
缘杏不由担心道:“可是拔鳞,会很疼吧?”
弦羽回答道:“我还没有拔过,听说会疼。可是求亲乃是要事,与此相比,区区拔一片鳞片,算不了什么。我自己也想,放一片鳞片在师妹身上。这样会让我觉得舒心,会让我觉得师妹……是与我一体的。”
缘杏羞涩地踮了踮脚。
师兄这样说,实在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缘杏问:“那……我可以看看师兄的原形吗?”
“当然。”
弦羽轻易地答应了。
他后退两步,开始化形。
他以往不在北天宫中化成原形,一来是因为龙的原身比较醒目,容易引人猜测,不利于掩护太子身份。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原身,实在太过特别。
龙族化形的气势浩大,光芒夺目,缘杏已经事先离得远了一些,但还是被羽师兄的仙光迷了眼睛,不得不侧眸避开。
等耀目的光芒逐渐暗淡,缘杏才逐渐睁开眼。
只见在她面前,是一条雪白的天龙。
他通体洁白,生着玉似的龙角,龙尾优雅灵活,每一片鳞片都如高山白雪,晶莹透亮。
唯有一双眼睛,如黑色的海洋,又像万物的尺度,深邃而沉静,神秘,却不会让人觉得恐惧。
他是如此庞大,却又如此圣洁,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缘杏从来没有见过雪白的天龙,不由轻轻呼了一声。
缘杏出神地望着师兄化成的天龙,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恍惚道:“世间,原来还有白色的龙呀。”
弦羽在云间游走,他低下头来,好让缘杏触碰他的面颊。
弦羽说道:“白龙有开仙境、改因果之能,因此奉命主导中心天庭。三千世界,只有我和我父君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