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缘杏没能看得太清楚。
大约是因为画中既有一部分万年树之景,还要呈现幼年的中心天庭太子,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几个仙官,对缘杏而言仙力消耗实在太大。
于是画面中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消失之前,她只听到朦胧的几句对话――
“那是狐族天君的小女儿,因为娘胎里落了病,她的父母求了许多医药,如今,她正住在这里等万年树花开呢。”
“她住在这里多久了?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她就不能回家,得一直守在这里吗?”
“何止。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神医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如今也只是汤药吊着,她连床榻都下不了,只能每天坐在那里,朝窗外看看。”
“让万年树开花就行了吗?也许我可以试试。”
接着,情景中就响起朦胧的琴音。
然后,一切消失,戛然而止。
缘杏半晌未言。
整件事情的条理已经很清晰了。那一天,是太子弦羽偶然经过万年树下,见到她。他得知了她的病情,然后出手帮了她。
这个认知,让缘杏有些恍惚。
她回想起先前短暂见到太子弦羽的两次经历。
谁能想到太子弦羽那般孤高淡雅的人,竟也做过这样的事?
难怪,他好像很清楚她的病情,还格外关注她的身体。
难怪,他对自己仿佛有一些格外体贴的意味。
难怪,如今回想起来,缘杏也隐约有一种,太子对自己有印象的感觉。
他们之间,竟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而且,太子弦羽的琴音,竟有与身为琴心伴生的羽师兄,相似的力量。
怪不得,天庭中的仙娥们,会对羽师兄这样的天资,都不屑一顾。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仙界奇奇怪怪的天资数不胜数,有时候也会有原因不同、但结果相似的天赋。
比如说缘杏用画心,可以落笔成真,而玉明君的画技造诣,同样可以达到创造小世界的效果。
灵心伴生的天赋固然少见,但中心天庭太子,身为天上地下唯一的至上天帝之子,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必太奇怪。
太子弦羽的能力乍一看与师兄相似,但这场景只有短短的几句话长度,不能轻易就下结论。
缘杏惊诧完了,心情亦逐渐复杂起来。
救了她命的人不是师兄,而是太子弦羽,对她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有一点点失落,同时,关于太子弦羽的印象,也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没想到太子弦羽竟然曾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或许,他有着比想象中,更加友好温柔的性情?
还有,先前两次见面,都没有好好向他道过谢,以后如果再见的话,一定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同一时刻,明月之下。
公子羽将琢音琴放在膝上,窗帘敞开,窗外是一轮浑圆皎白的明月,正与缘杏窗外的相似。
公子羽闭目抚琴,弹一阵子,又抬头望向远方的满月。
缘杏不在北天宫,他心中忽然空了一块,失了师妹坐在房中作话时的笑音倩影,甚至孤寂,仿佛只有窗外这一轮皎月,是能与师妹沟通心灵的联系。
师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
可是睡了?
亦或是还在画画?
她今晚有没有走到窗前看看,与他共享这一夜千里月明?
公子羽内心长叹,手中琴音,不自觉染上了落寞。
琢音琴好像也是这样,今晚的音色都不如往日敞亮,弦音都闷闷的。
待一曲毕了,它小声道:“真希望杏杏早点回来呀。”
“……嗯。”
公子羽浅应一声。
不等两人再说,屋外忽然传来有礼的敲门声。
公子羽一滞,道:“进来。”
接着,推门打开。
门外的,果不其然是柳叶。
他谦卑地笑笑,恭敬呈上信封,道:“羽郎君,中心天庭又有信来了。”
――又来了?
公子羽眉间微动,但对柳叶,仍是和颜悦色:“我知道了,谢谢,有劳。”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
柳叶很快离开。
待柳叶走后,公子羽将信拿在手上,却迟迟未拆。
琢音看到又来信以后,声音有些惴惴的,它问:“你不打开看吗?”
公子羽抿唇,沉寂。
他不必打开看,也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内容。
想必,又是父亲写来,催他回归中心天庭的。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封信了,催他回中心天庭的步调,比起往昔,越来越紧。
公子羽握着信,良久,终于还是拆了。
天帝那苍劲而有气魄的字体,当即现于纸上。
【尔赴北天十三载余,出师已近,何时返宫?】
【当事毕,速归天庭。】
短短几行字,除去这些,便无多言。
正如他一贯的笔风,简明扼要,理智,而无情。
与师妹偶尔提起的,她和家人通信的家书不同。
公子羽这边,常催他归天的书信来自于他的父亲――天帝。
但这些催他回家的信,多半并非是出于想念或者爱意,不过是要求。
有时候,弦羽会觉得父亲像是什么冷冰冰的虚化之物。
他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规则、天气。他决定着世间之事,却绝不夹杂任何感情,因而显得刻板沉重。
过去,他以为天帝就应该是这样的。
因此他为自己时而流露的情感感到羞耻难堪、无所适从。
但后来,他见到北天君、东天女君,还有世间大大小小的帝君,才发觉除了天帝以外,其他人虽也是天君帝君,却不会那么宛如无情。即使是像东天女君那样生性淡薄的天君,偶尔也是会露出小脾气的。
唯有天帝,千万年如一日,坚如冷石而不动。
这有时会令弦羽困惑,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寻常生灵,亦或只是天道的一道规则,寄托于有形的身体之中?
天帝若是有心有情,那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就连他和母亲都难以探寻他的内心。
若是没有,那又为何会有他这个孩子?
公子羽陷入沉凝。
琢音看他神色不愉,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要回天庭吗?”
“不回。”
公子羽将信折一折,沉着地用火烧了。
琢音“啊”了一声,叮叮咚咚发出了几个音,泄露出他的慌乱。
公子羽却是平心静气,闭目不言。
自从知道,当初在万年树下,为她弹琴引万年树开花的人,是太子弦羽以后,缘杏就开始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万年树开花,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南海神医曾经断言过,若是没有药引,以她的身体活不过十五岁。
缘杏记得她在树底下等了很久很久,期盼开花。而让万年树开花的人,于她而言,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没想到,居然会是太子弦羽。
缘杏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应当尽早去向太子弦羽道谢。
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已经知情,就应该早点去表达谢意。
尤其是,现在想来,之前在天宫,太子殿下也对自己多有关照。
缘杏斟酌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去寻了母亲。
狐女君听到缘杏主动提出想要去中心天庭找太子弦羽,颇感惊讶,但却道:“你有这份道谢的心是好的,不过,现在这个时节恐怕不行。”
“为什么?”
缘杏问。
狐女君道:“太子现在好像不在天宫里。他也到了年纪,这几年时不时都会离开天庭,在外游历,反而是在中心天庭的日子少。另外,天帝和天后最近也有些忙碌。”
“啊……”
缘杏感慨地应了一声。
她问:“毕竟是中心天庭,一年四季都很忙吧?”
“虽说如此,但这回倒不是因为公事。”
狐女君掩唇笑道。
“是天帝与天后,在张罗为你刚刚问起的那位太子,订下婚事呢。”
这个答案,的确出乎缘杏的意料。
她意外道:“太子弦羽不是比我和哥哥大不了几岁吗?这么早就要订下婚约了?”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回提出要订婚事的,倒不是天后,而是天帝。”
狐女君眯眼含笑:“而且,不是随随便便就要跟凡间选妃或者盲婚哑嫁似的包办,而是那位太子殿下,自己找到意中人了。”
缘杏闻言,愈发惊讶。
她回想起记忆中那个霜雪寒月般的男子。
知道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后,缘杏对太子的印象有些变了,但多少仍觉得对方有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要说太子对哪个女子动了凡心,缘杏有点想象不到。
也不知道,会让太子动心,会是什么样的女孩?
狐女君随手执起扇子摇了摇,说:“听说太子弦羽与那个女孩情投意合、感情甚笃,天帝天后也已经卜过天机,觉得契合,故而就想早早定下。日后天帝天后许会退位,早些定下人选,也好早早教导,将来继位,能省去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狐女君又有些无奈地一笑:“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天后唤我到中心天庭去,看起来可兴奋了,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事情都与我说了……真奇怪,她干嘛特意将我叫过去说?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