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杏剩下阻拦的话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缘杏只见过太子一次,对那位太子弦羽的印象已经淡了。
她只记得那人像一弯孤月,孤孤冷冷,含霜带雪。
再说,她的母亲虽然和天后是朋友,却不意味着太子就能轻易将她当朋友,缘杏昨日才刚跟小仙娥们聊过仙界也有身份问题的话题,对待天庭太子,难免拘谨。
想到要让那么一个清贵的人带她观览天宫,缘杏就已经开始不自在。
然而奈何缘杏胡思乱想,不一会儿,一个浅色衣袍的青年,还是从东宫来了。
缘杏上一回见到太子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人,在落花中与她错肩而过,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缘杏只隐约觉得,这个人如远山孤雪,独傲而清冷。
太子今日着的是常服,他身形颀长,气质华冷,比起仙宴时的盛装,如今在天后面前,他给人的感觉倒是少了几分孤高,但仍然有距离感。
而且,他脸上仍然蒙着淡淡的仙光,在缘杏看来,瞧不清脸,只能瞧见青年轮廓清瘦的下颔。
他私下也不愿意露面,果然还是觉得与自己有别,存着几分疏远。
缘杏倒是能够理解。
就像兄长会用那些来投靠他的少年,但来见他、想要和他结识的人太多,兄长不可能初一见面,就轻易将他们当作朋友。
不过,不知怎么的,缘杏觉得,太子弦羽一进仙殿,目光就先落在了她身上。
缘杏错愕。
但那只是短短一霎,很快,太子弦羽就看向天后,行礼道:“母亲。”
天后笑着抚了抚她身边缘杏的手,道:“羽儿,这是你夕娆姨母的女儿缘杏,是今日天宫里的客人,你带她在宫里转转,切不可怠慢。”
太子恭恭敬敬地道:“是。”
他的声音雾蒙蒙的,听不出是不是本音。
话完,他转向缘杏,说:“缘杏公主,请随我来。”
这是缘杏第一次听到太子真正与她说话。
太子弦羽的态度,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么疏离。
不过,这或许只是不出差错的客套礼节。
缘杏懵懵地走在他后面,安静地跟着弦羽。
两个人走出了宫殿,没有仙娥或者仙侍跟着,两人竟一路未言。
缘杏不敢与他说话,因为太子弦羽这一身冷月似的气质,缘杏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五步远。
缘杏拿出了大家闺秀的端秀矜持,架势还是维持得颇好。
缘杏本来就打算这样安安静静、客客气气地跟着太子弦羽转上一圈,然后回娘身边,谁料走到中途,太子弦羽忽然主动开了口――
“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声音起得突然,缘杏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太子弦羽是在和她说话。
而且,他是在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缘杏惴惴道:“我还好,多谢太子关心。”
缘杏自以为答得十分完美,体贴有礼,还恰到好处地保持了距离感,应该不会令这位高山寒雪{clewx最快发}般的太子感到不满。
尽管两人擦肩过一次,但太子对她肯定没有印象了,对初次见面的人,还是不要太热络为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子似乎并未轻信这个答案。
他的面容有仙光遮挡,因此难窥真颜,不过他沉静片刻,道:“前面有个小亭,我们可以过去暂歇。”
说完,他便带着缘杏往亭子那里走去。
缘杏小鹌鹑似的跟在后面,但走得脚下轻飘飘的,心中迷惑。
太子竟这么为她的身体考虑。
他是知道她自幼体弱吗?天后娘娘知道,所以之前就特意嘱咐过他的?
不过,像这样绕路,还要休息,他就没法尽快回去交差了。天庭太子应当很忙吧,他不想尽快完成任务吗?
缘杏思虑无解,不过,她虽然还能走,但的确不像普通神仙那样不会疲倦,这么几步路,已经有些累了,故而并未拒绝太子的好意。
只是,她一边走,一边偷偷瞥着太子弦羽的侧脸。
果然,还是看不清。
想想天后娘娘的相貌,太子的长相应该也不会差,只是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寂冷,着实让人望而却步。
缘杏也不敢靠太久,还是离着好几步,并且微微低着头,不乱说话,也不再乱看。
太子说的亭子,是个闲亭,平日里大约是用来品茶休憩赏景的。
亭中有桌案蒲团,有茶具暖炉,还摆着不少打发时间的雅物――一把闲琴,一套棋具,以及笔墨纸砚若干,甚至还有可以躺下休息的卧榻。亭外是碧水一方,清流悠悠,景致宜人。
其实缘杏一进来,就被亭子里的笔墨纸砚吸引了,这里还有丹青水彩!
天庭这里的材料,显然都是上好的。
即便不能用,对缘杏来说过过眼瘾,也很快乐,如果这里不是中心天庭的话,她真想过去摸摸。
太子弦羽领缘杏坐下,唤人取了茶点过来,点上暖炉,一边煮上茶,一边安静地观景。
“谢谢太子。”
缘杏既惶恐又感激地道。
暖炉一点,亭中就暖和了。
缘杏的确比常人畏冷,虽说她身上的衣裳和自身仙力就足够保暖了,可是有了炉子,的确更舒服。
太子弦羽略一颔首,开口道:“你要是喜欢,可以用用看。”
“什、什么?”
“纸笔丹青。”
太子弦羽持着杯盏,缘杏无法从他的声音表情中判断他的情绪,但他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文具的位置。
缘杏蓦地脸热。
她说:“不、不必了。”
太子弦羽道:“无妨,这亭中之物,本就是用来招待宾客的。”
太子这样一说,缘杏哪里还禁得住劝,她本来就很喜欢摆弄画具了,更何况是少见的。
缘杏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她壮着胆子走过去,等真将画具拿到手上,立即两眼发光、爱不释手,瞬间忘了太子有点可怕这回事,连说话都自然起来。
她脸上自然流露出明艳的笑意,回头问:“我可以画吗?”
“当然。”
“拿太子可有什么特别希望我画的?”
“都可以。”
缘杏不再同他客气,迫不及待地挥毫而作画。
缘杏画的是亭外花团锦簇,时不时就要抬头往外看一眼。
她一旦作画便容易沉静,太子亦闷声不言,凉亭内骤然安静。
恰在此时,有两个年纪不大的仙娥各抱着一个花篮,叽叽喳喳地从亭外走过。她们的修为不够,又聊得热闹,没有觉察到凉亭中的太子和缘杏,声音正好传入缘杏听觉敏锐的耳中――
“我刚刚看见啦,今日天后娘娘的客人,是九尾狐族的女君娘娘呢!”
“啊,女君娘娘来了,不知道九尾狐族的缘正少君有没有来。”
“嗨呀,你竟然在想这个,春心动啦!”
“胡、胡说什么!人家才没有呢。”
那小仙娥羞得满面娇红。
“不过,我家在西天境,之前西天境那里办弟子大会的时候,正好轮到我休假回家,我远远地瞧见过那位少君一眼,他生得可真俊美啊。”
“人家是九尾狐族,当然俊美了!”
“可、可是,他给人的气质也不一样。”
“我听说,北天君的弟子公子羽,也是俊美无双的佳公子,还同太子殿下一般善琴,与缘正少君比如何?”
“唔……单论相貌的话,公子羽与缘正少君旗鼓相当吧。不过,我还是喜欢少君那样的。而且,我只有机会看了几眼,没有听过公子羽弹琴,我想,总不如太子殿下弹得好吧?太子殿下的琴音,我们都是听过的,那可真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呀!”
“不能这么说,太子殿下的琴就比旁人好,那把琴是上古神琴,都已经生了琴灵,还会说话呢!”
那两个仙娥大概是在仙宫花园里采花的,聊着聊着,就消失在花园中,声音也听不见了。
但缘杏没想到到了中心天庭,还会听到有人议论羽师兄和哥哥,甚至还带上了太子,不自觉就竖起了耳朵。
听她们说羽师兄的相貌与哥哥旗鼓相当,琴艺肯定不如太子弦羽,缘杏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心。
羽师兄明明是那般惊才绝艳、明月悬空般的人,被她们一说,倒像是平平常常似的。
那仙娥分明听到羽师兄弹琴,怎么能断言,师兄的琴音一定不如太子弦羽呢?
缘杏这样一想,连对亭中这位太子,也有些不满了。
不过仔细一想,她也没有听过太子弦羽弹琴,虽说师兄是琴心,但缘杏也不敢断言自己的画技天下无双,或许真是天外有天也说不定,不能枉下论断。
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服气。
太子弦羽看着缘杏的脸色有所变化,忽而出声道:“她们聊的公子羽,是你认识的人?”
缘杏骤然听到太子开口,后背惊得一抖,才回过头。
缘杏踌躇,轻轻应了一声,道:“嗯。”
她说:“我听过羽师……公子羽的琴音,也觉得堪得上‘天下无双’四字,虽说现在未必比得上北天君这般阅历广远的神君,但在同辈人之中,应是少有人可论高下。即便是以太子殿下作为比较……她们这样说,还是决断了些。”
缘杏语气斯文,虽说是为师兄不平,但并没有冒犯太子的意思。
不过,她觉得当着太子的面这么说,太子弦羽本人可能多少会有些不高兴,但她又说不出假话,因此忐忑。
谁料,下一刻,太子弦羽微微弯起嘴角。
这是第一次,缘杏见到他笑了。
只听太子弦羽缓声道――
“我若是公子羽,想必会觉得,有人若卿……此生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