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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舅舅1》(九十年代)(1 / 1)

清晨里,村头的公鸡刚打了两趟鸣,天麻麻亮,昏暗的房间里就燃起了呛人的烟,烟味里带着劣质香烟独有的浓郁厚重。

睡在另一床棉被里的张海美从睡梦中被呛醒,还没睁眼睛就骂骂咧咧起来:“个老烟鬼,发什么癫,大清早就烧烟,烟不要钱的嘎?”

靠在木架子床边儿上的男人咳嗽一声,没理会张海美的叫骂,反而将脚从自个儿的被窝里探出来,粗鲁地用力踢了踢女人。

要不是老式木架子床边儿上有道颇深的床沿,裹着被子的张海美都要被踢到床下去了。

这叫张海美十分气恼,也不困觉了,翻身一屁股坐起来,抡圆了胳膊就要去捶自家男人。

楼岚躲了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睛半眯着,眼神却很冷淡。

刚才还凶神恶煞决心要给他好看的张海美心头一颤,当即就不敢再遭肆了。

虽然自家男人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爱打婆娘,几十年来就没人不羡慕她的,可只有张海美知道,自家男人不打婆娘,不是真怕她,而是不在乎。

可一旦涉及到他在乎的方向上,张海美半点也不敢真去挑衅男人的脾气。

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张海美早就把男人的性子摸得清清儿的,这会儿子男人眼神一变,她立刻就从母老虎变成了小病猫,声儿都不敢吭。

对于女人的变化,楼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眯着眼吐出最后一口烟,在笼罩着整个面容的烟雾缭绕里沉思着什么。

良久,男人略微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昨儿晚上,咳,我梦见小妹两口子了。”

张海美一惊,继而又稍稍镇定,故作无所谓地劝男人:“嗨,就是做个梦,要是你心里惦记,就去前扎村儿给他们两口子烧点纸呗。”

说是这么说,张海美却一点不觉得男人真会应承,毕竟谁不知道月水村的楼大爷是个出了名的铁公鸡,真真儿是一毛不拔,对别人如此,对他自己也是这样儿。

不过男人忽然提起出事故死了好些年的小姑子两口子,本身也颇为迷信的张海美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得劲儿,甚至觉得背脊骨凉飕飕的。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关键是他们两口子亏心事还真做了,最大一桩就是对小姑子两口子留下的独生子。

具体来说,其实还是孩子他舅不做人。

张海美今年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结婚二十来年,两口子始终没折腾出孩子。十来年前,好不容易让男人点头给钱,让她去医院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表明她身上是没问题的。

既然女人没问题,那没孩子的根由,肯定就要落到男人身上去了。

张海美不敢说出让男人去检查那什么的话,怕被打死。

这年头,男人就是天,打死了婆娘,只要娘家人不追究,给点钱就能埋了人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不过也因为这个两口子心知肚明的原因,嫁过来后始终处于弱势的张海美终于能抻抻腰杆子,跟人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高了。

作为一个出生在六十年代,成长在七八十年代,深受“重男轻女”、“开枝散叶”、“养儿防老”思想影响的张海美怎么可能不希望要个儿子防老?

她都要想疯了,想到后来,便是能有个闺女都能稀罕着。

也是因为这种心理,张海美生出了跟外面男人“借种”的想法――其实到现在,她都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是怎么生出这种骇人想法的。

总之就是晕晕乎乎做了,刚找准一个男人,两边也说好了弄上孩子就两清,再不来往。

谁知裤子都脱了,却被自家男人逮在当场。

从此张海美刚抻起来的腰杆子霎时间就又重新弯了下去,这次还弯到了泥巴地里。

怀着心虚愧疚难堪后悔等等复杂情绪,这个农村妇女勤勤恳恳把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都给包圆了,一点不敢让男人劳累到,就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恼男人,对方把自己做的丢人事儿捅出去。

要是那样,她可就真没办法活了!

便是死了都要被人朝坟山包子上吐唾沫!

因着以上种种,对于小姑子两口子忽然发生意外去世,留下个几岁的儿子不得不托孤到娘家来,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合适,可张海美其实是欣喜若狂的。

在她看来,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小姑子的孩子才三岁多一点,小小的一个人儿,对父母的记忆并不多牢固。

姑爷本身就是个没爹没娘又没个亲眷的人,楼家也没别的人,只要她用心把孩子养大,等自己老了,孩子肯定会给自己养老。

小姑子跟姑爷都是文化人,长得也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孩子自然也长得好,小小年纪就被教得很懂事乖巧。

张海美见了真是喜欢得不行。

在她看来,自家男人应当也是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刚开始给小姑子姑爷办丧事的时候,她男人确实表现出这么个意思,还难得十分大方。

谁知等一切事了,小姑子两口子的赔偿款以及房子等资产都到了自家男人手里后,事情就忽然变了。

对小小的外甥说,舅舅家穷,必须干活才有饭吃。

于是才三岁多一点的孩子就开始帮着干活了。

张海美偷偷帮忙,还被男人狠狠教训过,而后就安排了更繁重的活计。

用男人的话来说,就是她一天天闲得慌才有心思去发善心。

一年年过来,等到现在孩子已经七岁多,村里也有人偷偷跟孩子嘀咕她这个当舅妈的太坏,舅舅是个耙耳朵,连家里婆娘都管不住之类云云,闹得孩子跟她一点不轻,反而对祸头子亲舅舅依旧有一份亲近和依赖。

张海美也看透了,知道自己养老是指望不上外甥了,便也顺着男人的意思来,一天天指挥着外甥干活,压榨得越来越理所当然。

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她这是在潜意识里想要讨好男人,求得一份安身立命的依靠。

这几年张海美都已经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可今天早上天不亮,男人忽然来这么一招,顿时惹得张海美心虚得很,还有点害怕小姑子两口子找完男人,回头就该来梦里找她算账了。

果然,一如张海美所想的那样,说起烧纸钱的事,楼岚半晌没应承,而是继续眯着眼想事。

正当张海美昏昏欲睡的时候,男人终于再度开口了:“等会儿你去做早饭,大冷天的,别让强子去挑水做饭了。另外,今天把隔壁收拾出来,强子也已经七岁了,该自己有个宽敞点儿的房间了。”

张海美一个激灵,瞌睡都飞了,愣愣地“啊?”了一声。

楼岚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冷声冷气:“让你做你就做,啊什么啊。”

张海美再不敢多话,抢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头看了看窗外,已经天麻麻亮,想着再睡也睡不了多久,干脆就嘶哈嘶哈地钻在被窝里穿毛衣毛裤,穿好了才掀开被子,哆哆嗦嗦穿棉衣棉裤。

今年的冬天冷得让人发颤,出门一开,外头地上一片白,这是打上白头霜了,水缸里的水也结上了薄薄一层冰。

张海美已经出去,紧接着厨房那边就传来一声声抱柴打水砍红薯洗锅烧水的响动。

楼岚却依旧坐在床头,感觉肩膀子冷得僵了也懒得动弹,只是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烟屁股丢在地上。

丢完了,看着还燃着红点子的烟头,楼岚狠狠抹了把脸,长叹一声,弯腰去用床边的胶鞋把烟头给摁灭了。

这次的渣男,是真的渣,可硬要说渣在哪里,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个条条款款来。

非要总结一下,那大概就是包括对自己,原主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对父母,谈不上多孝顺,马马虎虎,扣扣巴巴。

抠门儿到什么程度呢?

抠门儿到连老母亲生病做了手术后回家养病时,妹妹送来的鸡蛋,他都能给拿出一大半去卖了换成钱攒起来。

对楼小妹呢?基本没什么感情。

硬要说的话,甚至有些讨厌,厌烦,以及深深的嫉恨。

楼小妹是楼父母的老来女,四十多岁才得来的。

那时候原主都已经十多岁了,多了个妹妹,没觉得高兴,反而觉得自己的资源锐减。

后来楼小妹读书读到了外面去,与同样在师范中专里读书的同学相识相恋,而后分配到同一个镇中学里当起了老师。

等楼家父母没了以后,楼小妹也少有回来,两家来往不多。

对家里家外一把抓的妻子张海美?

那就绝对算得上渣了,还是很狡猾的渣。因为自己身体有缺陷,无法有孩子。原主当时就有了算计。

先是无形中影响张海美,让她自觉有了底气,渐渐大胆嚣张起来。

等时机成熟时,就不动声色灌输“借种”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

当张海美晕晕乎乎被无形的力量怂恿推动着真走上了那条道,被原主早就安排好的男人就适时地出现在了张海美面前。

谁能想到有男人竟然能心平气和地算计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呢?

为的不过是将有可能生出异心,影响自己平淡生活的妻子彻底压下去,压成一辈子给自己当牛做马的“奴隶”。

这种阴冷狡诈的手段,便是见多识广的楼岚看了,都不得不摇头感叹一声人性莫测。

至于对外甥钟裕文?

因为自己身为男人,却无法让女人怀孕,原主心理上已经有些变态了。

对待让自己嫉恨的妹妹遗孤,原主半点也不当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外甥看待,反而是怀着一种变态心理一天天压榨着外甥。

小时候就在压榨,七岁了也没让孩子去上学。

已经变成原主,顺便继承一切思想记忆的楼岚知道,原主这是要报复“会读书”的妹妹。

当初原主读书不在行,妹妹却考上了人人羡慕的中专师范,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现在他就是要把妹妹这个儿子给养成了斗大个字不识的文盲,以后还要让他当一辈子背着太阳过山的农民,从出生到死去,都见不到妹妹曾在信里描述过的那些“广阔世界”。

一如外甥好好的名字不用,非说外甥父母双亡,得改个名压一压,于是改成了村里多如牛毛的“强子”二字。

想到这些,楼岚心底不自觉涌起一股阴沉的得意与痛快。

反应过来后,楼岚抬手压着心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心理确实有病的原主,受到的潜意识影响有些大。

看来原主的这个心理疾病已经是作用于身体上的,在大脑中构成了一定的障碍,使脑功能不够完整。

简而言之,就是这种心理疾病不再以人的主观意识为转移。

楼岚需要用高频意识去慢慢克制,将克制一点点磨成新的“潜意识”。

捏着眉心又叹了口气,楼岚转而思考起接下来自己该做的事。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把人送去学校读书。

村里虽然穷,可基本上七岁左右的男孩儿都会送去念书,好一点的念到初中,考个中专什么的,直接读两年就分配工作。

这在这时候的老百姓看来,绝对是很好的出路。

比上高中考大学还来得实惠。

差一点的,怎么也得把小学读完,加减法以及简单的字都学会了,以后种庄稼了,卖点什么东西也不至于被黑心老板坑了。

像楼家这样七岁半都还没送去上学的男孩子不多,多半都是女孩儿。

不过基于原主一直对外塑造的“办完丧事赔偿款就花完了,外甥在家平添一份花销”这一现状,村里也没什么人念叨原主这样做不应该。

甚至还有人觉得原主是希望让孩子去上学,以后像他妹妹一样有出息的,可奈何楼大娃打小身体就不太好,又被婆娘管得死死的,根本当不得家。

可怜的楼家舅甥哟,张海美真不是个人!

不是人的张海美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饭,同时还要把家里的猪啊鸡鸭鹅都给喂上。

看男人今儿早上的表现,好像是要对外甥改变态度了?

张海美对此没什么想法,反正外甥又不是跟她流一样的血,说到底,外甥是楼家的,跟她张海美没太大关系。

男人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

永远要第一时间顺着自家男人的意思办事,这是张海美已经养成的习惯。

所以发现男人要改态度了,她也就没去拍门把小孩儿叫醒喂猪喂鸡什么的。

这些平日里都是小孩儿做的。瘦瘦巴巴竹杆子似的七岁小孩儿,便是大冬天里也要早早起床做饭喂猪伺候家畜打扫院子,还要把水缸挑水灌满了才能有早饭吃。

虽然等小孩儿灌满水缸时,锅里就剩下点带着两三坨红薯的清汤寡水,还都已经变冷了。

但这就是他几年来唯一能得到的早饭。

七岁的小孩儿,总是贪睡的。

钟裕文是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的。

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钟裕文艰难地睁开眼,却在看见窗外透亮的天光时惊得整个魂儿都飞了,浑身一哆嗦,嗖一下跳了起来。

‘糟了糟了睡过了!’

‘怎么会睡到天亮了呢?舅妈会打死我的!’

脑子里一锅乱,钟裕文顾不得被窝外冰寒的空气,三下五除二套上棉衣棉裤,纽扣都没扣就拉开破门冲了出去。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舅妈的责骂羞辱和舅舅失望的眼神。

而是满院子的安静。

楼家的院子面积不算小,因为当初楼家老父母圈地基的时候就想着以后要让孩子也在旁边挨着修。

所以直接圈了一大块。

结果最后只得了一个儿子,女儿长大一点也读书读出去了,再没回来生活过。

房子正中间的是三间青砖黑瓦房,左右两边则是泥巴房子,房顶盖了塑料薄膜,再盖一层茅草,虽然冬天有点透风,可到底不至于漏雨。

钟裕文住的就是左边靠近厨房那间专门放农具的杂物房,对面就是气味很丰富的猪圈及鸡鸭鹅笼。

厕所都是在猪圈里留下一条过道,人跟猪用一个茅坑。

院子里安静极了,鸡鸭鹅在早上被喂了一趟后,就都被放出去自由觅食去了。

猪吃饱了正睡回笼觉专心养膘,偶尔响起一声哼哼唧唧。

砖瓦房正中间的堂屋大门敞开着,钟裕文很少踏进去,就连吃饭也基本上都是端着个粗瓷碗在门槛外的石台阶上坐着吃。

所以这会儿钟裕文惴惴不安神色惶然,却又不敢去扒拉大门往里面瞅。

因为那样的话,舅妈会揪着他的耳朵大骂他是小偷,想偷屋里的东西。

钟裕文不喜欢被那样骂,他才不是小偷!

脚下磨磨蹭蹭,钟裕文决定先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灶膛中的火只剩下些火星子了,悄悄揭开锅盖,里面居然还有大半碗有米的红薯稀饭,灶台上是一碟拌了辣椒水的泡菜。

看来舅舅还没吃早饭。

钟裕文是决计不会认为这份早饭是留给自己的。

摸摸肚皮,钟裕文认命地接受因为睡过头,惹恼了舅妈,所以今天早上自己没饭吃的现实。

对于一个成日里吃不饱饭还要长身体的小孩儿来说,没饭吃,绝对是很残酷的惩罚。

钟裕文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想丢掉那碗清汤寡水的红薯米汤。

也不知道舅舅怎么还没吃饭,难道是生病了吗?

也是,昨晚上好冷好冷,冷得他睡了一晚上被窝都还是凉飕飕的。

钟裕文开始担心起舅舅的身体,脚下转了两圈,犹豫着很想去舅舅房间外的窗户下叫一叫舅舅。

可又怕舅舅在休息,自己去叫,反而要把舅舅吵醒。

如此犹豫了片刻,钟裕文又溜达着去查看了水缸。

发现里面已经装满了水。再看院子,院子倒是还没扫,钟裕文松了口气,连忙找到竹枝做的大扫把,嚓嚓地奋力扫起院子来。

蜀地多竹。

竹枝做的扫把适合用于粗略地扫宽敞的地方。

同时也做得很大,对于才七岁的孩子来说,那是需要把把手整个儿抱在怀里,拧着腰用尽全力去带动,才掌控得住的大家伙。

钟裕文做起来,动作却不滞涩,铺了碎石子夯实的地面也扫得很干净。

做完了卫生,没有舅妈给他一样样安排,钟裕文难得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看见靠院子边儿的菜园子,干脆就去拔草。

等他拔完了正准备去找打猪草时,消失了一个早上的舅舅舅妈终于回来了。

舅妈背上背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东西,不过最上面用个肥料口袋罩着,让人看不到下面都是些什么。

舅舅则背着手,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钟裕文忙扣着指甲里的泥巴,站在那里无措地喊了声舅妈,又偷偷抬眼,看了看舅舅,小小声喊一声“舅舅”。

舅妈很凶,舅舅偶尔会沉默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钟裕文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觉得舅舅不凶他,也没让他不停的干活。

加上外面的人都说舅舅是自己妈妈的大哥,跟他是一家人,钟裕文就对沉默寡言的舅舅多了一份亲近跟向往。

他自然是希望能跟舅舅亲近的,可每次鼓起勇气想要靠近舅舅,跟舅舅说说话时,一对上舅舅的眼神,他就不敢了。

钟裕文越发认定自己是个胆小的人,小小的孩子已经有些讨厌自己这样不讨喜的性子了。偶尔夜里,他也会幻想自己是个活泼开朗能说会笑的,那样的话,舅舅一定会喜欢他,说不定舅妈也会少骂他一点。

张海美看了埋着脑袋跟受气小媳妇一样的外甥,习惯性撇嘴就要骂骂咧咧指指点点,可眼角余光一瞥,却瞥到了自家男人的脸色,顿时到嘴边的脏话都收了,没吭声,背着背篓就进了堂屋。

却没回房,而是往左转,转去了左边那间公公婆婆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卧房。

原本张海美还以为自家男人就是说说而已,大概率也就是让孩子换个地方睡觉。

却没想到早饭还没吃,男人就去左间将香火板子上供奉着的公婆灵牌及黑白遗照收了起来,又将堆放在木架床上的杂物都搬开。

吃早饭时,男人还吩咐她一会儿去赶集,买床新的被褥,特别是棉被,需要两床新的,一床垫,一床盖。

睡杂物间的外甥已经盖硬邦邦还有洞的老棉被盖了四年了,夏天还好,冬天却着实冷得很,便是大人也不一定受得住。

张海美有时候都不得不感慨,命苦的孩子多半也命硬。

后来想想,命苦的孩子如果不命硬,大多数也都早就死了,哪还能继续受苦呢。

在屋子里铺着暄软的新棉被,看着公婆睡过的老木架床又有了些当年的模样。

张海美忽地长叹一声,暗自思忖:希望黑心肝的男人现下这份儿良心啊,别太快被狗给吃了吧!

这也就是暗地里想想,张海美可不会说出来,也绝不会多做点什么。

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哩。

谁知道哪一天,吃这些苦,受这些罪的就是自己了呢?

屋外,院子里。

楼岚回过神来,对着踌躇不安的小孩儿招了招手。

小孩儿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光,一点点蹭过来,看了看他,又低头盯着脚尖,嘴巴张了张。

应该是叫了声“舅舅”,却没叫出声。

楼岚先问他:“给你留在锅里的早饭,吃了没有?”

钟裕文惊讶得顾不上胆怯,直愣愣抬头看向高大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楼岚皱眉:“怎么,不想吃?小孩子正在长身体,怎么能不吃饭。再不喜欢吃也要吃些,快,自己去端出来吃了。舅舅有事要跟你说。”

钟裕文听清楚了,高兴了一下下,却又在下一秒生出忐忑来。

‘舅舅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么多话?’

‘舅妈还给我留了有米的稀饭,还有拌了辣椒油的泡菜,也太丰富了吧!’

‘有事要跟我说?不会是说养不起我,要把我送走吧?’

‘村头张傻子被送走之前,他家里人就给他吃了平时根本不可能吃到的鸡蛋’

‘要被砍头的人,都要吃顿断头饭’

乱七八糟想些有的没的,却又不敢不听话。

曾经只是想象中的饭吃到嘴里,钟裕文却没品出甜美可口来,反而脸色都变得苍白了,手脚也冷得发颤。

楼岚不吭不响,就在旁边等着小孩儿吃。

等他吃完了,楼岚才拿出手里一直揣着的两本旧书,放在桌子上推过去,正儿八经跟钟裕文说:“强子,眼看你已经七岁半了,原本该是今年九月就去学校的。”

顿了顿,转而说:“现在这学期都要上完了,舅舅刚才去找村小学的校长说了这事儿,校长说如果你能在家把上学期的知识都补上,明年春天开学的时候就能直接入学。”

现在是1992年,村小里管理得并不怎么严格。

上学年没读,下学期只要学生家长认为没问题,不需要特意考试,就可以直接入读。

反正学生到时候跟不上老师的课程,成为拖后腿的差生,着急的也是学生家长自己。

再不济,实在太差了,拖都拖不走,那不是还可以留级嘛。

总之自由度很高。

钟裕文没想到舅舅要跟自己说的是这个。

说实话,他也挺羡慕村里那些每天上下学的同龄人。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单纯想要念书,想要像广播里那些“大人物”一样,说一口让人羡慕的普通话,还能认字儿,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看什么故事,就能自己看。

可是他知道自己跟村里同龄孩子不一样。

他是在舅舅家白吃白喝的累赘。

能得一口吃的,已经是舅舅善心了,他不敢奢求太多,怕舅舅扛不住舅妈的凶,让舅妈把自己送走。

只在梦里怀着羞愧偷偷想过的事,现在忽然成真了。

一时半会儿钟裕文没办法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实的。

楼岚不管小孩儿怎么傻乎乎的,看他手脚都在发抖,想是冷到了,便起身,拉着孩子胳膊往左间走,一边说:“今年冬天太冷了,你又开始读书,需要个正儿八经能写字的地方。所以今天你就搬到你外婆外公房间里来住吧。”

进了屋,指着靠窗的老旧书桌说:“这是你妈当年上学那会儿用过的,还是你外公亲手做的,现在就给你用了。强子,要好好念书,要对得起这张书桌。”

钟裕文看看舅妈铺好的有着绵软被褥,蓝色白格子床单被单的大床,又看看宽敞的房间,平坦的青石板地面,以及舅舅指着的那张对他来说有些高,却足够结实平坦宽敞的书桌。

钟裕文神色恍惚,下意识伸手拽住舅舅的衣角,仰头去看他,去向高大可靠的舅舅寻求答案:“舅舅,你说这个房间,这个床,嗯,这个桌子,是给我用的?以后我要睡在这里?”

还要上学了?

是真的吗?

还是我其实一直没醒,还在小破屋里做梦?

楼岚迟疑片刻,皱着眉抬手,按了按小孩儿顶着油腻凌乱头发的脑袋,掷地有声:“对,以后我们也不能叫你强子了。上学了,就该用大名了,记住,你的名字是‘钟裕文’,你爸钟泽祥的钟,丰裕的裕,有文化的文。”

“你爸钟泽祥的钟,丰裕的裕,有文化的文。”

这短短一句不算多文雅有内涵,甚至十分直白通俗的话语,却仿佛有着某种魔力,深深地镌刻进了小孩儿懵懂的灵魂里,一辈子到死也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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