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静平坊是京城一百零八坊中最靠近街市也最大的一坊,坊中居住的百姓多是南来北往做生意的,有大户有小户,人员的流动也极大。从外地搬迁进京的,不论是来投亲还是求活,许多都到静平坊来落脚。
静平坊来往居住的人身份复杂混乱,这里的住户也时常变换,即便是做了邻居的也时常不知对方的身份,隔不了多久许又换了新的人家来。
而其中尤以柳花胡同最为混杂,这一处十几户人家更是易居频繁,若是站在胡同口瞅着,一个月从里头出来的人少不得要换上两三拨。
柳花胡同朝里走第七户,前个月住进来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据说她男人是个在外干活的,经常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不过知道她情况的,并不多。一来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短暂歇脚,谁也没有功夫打听别家的事情,二来这美貌小妇人是个几乎不出门的,家里养了个粗使丫鬟,事事都是那丫鬟做,有时候隔着一道院墙都能听见那小妇人打骂丫鬟的声音。
这日一大早,天边才稍微泛起一丝鱼肚白,擦着黑都还看不大清人影子,柳花胡同第七户的门就打开一道仅容一人侧着身子通过的缝隙,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挤了出来,向着身后门那边的人仿佛要说什么。
只还没张嘴,就又从门缝里挤出一个脑袋,散乱的鬓边青丝遮不住那有几分媚态的面颊,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勾人似的落在男人身上,刻意挤出的娇滴滴语气嗔道:“二爷这就走了,又留下奴家一个人独守空闺……”
说着仿佛就要落在泪来一般,男人连忙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出来才上前低声诱哄道:“好翠儿,你且再等等,等你肚子里揣上了肉,还不是都听你的。”
小妇人不依地扭着身子抱怨他:“你总是这样说,谁晓得你是不是骗我的。”
“好翠儿,我哪里舍得骗你,都是家里那臭婆娘……下不出蛋来还硬要站着窝,你且再忍耐些时日,我绝不叫你白跟了我。”说着,男人又往周边警惕地看了几眼,难掩燥意地又随口哄了两句,便道,“好了,你快进去吧,别叫旁人看见了,等下次我再来找你。”
男人扶了扶腰带,垂着头步履匆匆向胡同口走了,留下门边的小妇人生气得直跺脚,末了狠狠关上门,忽的看见一旁缩头缩脑的丫鬟,张口骂道:“你这蠢货,干站在这里做什么!柴砍了吗,水挑了吗,饭做了吗,每月给你这么多银子是以为请你来当千金大小姐的呀!”
说着,她不解气,还上去掐了两把,丫鬟一句话不敢说,只抖着身子咬唇任由她打,眼泪在眼圈里滚动,却也不敢落。
从上回阮家几个姑娘去慈恩寺上香回来,老太太的病就愈发重了,只每日里翻来覆去地做噩梦。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手里也不是松闲的主儿,亏心事自然也没少干,末了临老了,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找上门来,老太太自己缩在屋子里头吃斋念佛,这小两个月才算见着点好。
这晚,终于能有点力气叫各房一起去请安用膳。
荷风进来说的时候,阮姿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算着老太太近来身子应当能好些了,先前因着阮沁的算计,她便早了些日子给老太太用药,到如今药效也差不离了。
她嘴角轻轻扬起一丝弧度,起身换了衣裳就准备出门,给老太太请安,毕竟也得叫老太太知道知道最近的事情了。
慢悠悠地到了萱辉堂,给老太太请安这事儿停了一阵子了,萱辉堂也有些时日不叫人进,这一回开门,竟连严嬷嬷许是跟着老太太一起吃素念经,看着都消瘦了不少。
见着阮姿,严嬷嬷神色有些复杂地低声唤了句“三姑娘”,她整日看着老太太受噩梦折磨,直到如今吃斋念佛才好起来,对菩萨不免更信三分,连带的对三姑娘也是又惧又怕。
阮姿看她脸色也猜到些,微微一笑便略过她朝屋里去。
老太太端坐在上头,头顶带了条褐色团花纹的抹额,身上的衣裳看着也还厚实,显然还没换成春衫,人看着也很不精神,一双原本还算精明的眼睛如今眼带拉得老长,眼珠子也更浑浊了,消瘦的面颊撑不开脸上的皱褶,一层层耷拉着,有些可怖。
阮姿面色如常地上前给老太太行了一礼:“给祖母请安。”她是来得最早的,阮韵自老太太病重也搬回了三房住,倒是不在老太太跟前了。
老太太看着这个三孙女,心情难免复杂,尤其是今日见着她一副娇媚妖娆的撩人姿态,多日不见,三丫头又长开了些,不是更像陈氏,而是比当年的陈氏还要狐媚几分,叫人少不得在心里想,待她开了春情会是何等昳丽生姿。
“起来吧。”
阮姿才坐下不一会儿,大房和二房的人也都到了。
看着阮沁和阮珠走在一处说话的模样,显然是已经和好了,不过阮姿有些好奇,阮珠到底有什么可利用的,叫她一直这么容忍着呢,若是阮珠还没记得及发挥功用就废了,阮沁又会怎么办呢?
她那边面上含笑想着,阮沁等人已经与老太太说了话落座。许是有意的,两人都没往阮姿处看,径直坐在了另一边。
大太太林氏和二太太段氏一贯地挨着老太太坐下,大太太是个性子软的,也不怎么说话,全是二太太张口,倒也跟老太太有说有笑的。
等三房也到了,今晚才算来齐。
阮韵坐在阮姿身边,两人只是对视一笑,便都转头去看堂中。
老太太有阵子没见着她们,当先问了问儿子们的状况,三个媳妇儿都笑着一一答了。阮姿留心去看二太太,见她脸上果然有几分僵住,不大自在的样子。
问过了儿子,便是孙子。
三房的阮哲睿为长,三太太便先说了:“睿哥儿还在学堂读书呢,前阵子夫子还夸他文章做得好,特意贴了出来给旁的同学看。”
老太太脸上的笑更真切了几分,点着头道:“那就好那就好,睿哥儿有读书的天赋,到时候中了进士,你也跟着享福。”
三太太连忙应道:“这都是老太太教得好,睿哥儿定是先先孝顺老太太。”
她也是个巧嘴,一顿话把老太太说得眉开眼笑,转到大太太那边问起恒哥儿来。
阮哲恒今年才六岁,自然也做不了旁的,不过大太太一说起儿子,便不像别的事似的拎不清,知道老太太喜欢家里的孙子读书,直道:“恒哥儿如今才开蒙,妾教他读了千字文,能背出十几行了。”
老太太一听果然高兴,连带着对林氏的不满意也少了好多,林氏终归是个官家出来的,识文断字,教导儿子开蒙还是够用的。
一众三个媳妇儿,只有二房没有男丁,每到这个时候,二太太就止不住的心里不是滋味儿,阮家是子嗣艰难,可如今大房和三房好歹有了个儿子,只他们二房颗粒无收。光是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就足够二太太恨的了,可再恨也没有法子,生不出来就是生不出来,从阮珠之后,她就连怀都没怀上过。
老太太的目光幽幽落在二太太身上,从前因着二房子嗣的事,她也敲打过段氏,可段氏只作听不懂,后来她身子不好,也顾不得这些,现如今……
老太太一句话没说,但是那眼神已经足够让段氏难堪的,二太太垂着头,死死咬着后槽牙,要不是她家里还中点用,老太太今儿一定能干得出当着满屋未出阁的姑娘们面直说的事来……也不用今儿,但凡她不是倚仗着段家,老太太早十几年就能休了她给阮信义另娶,而不是现在这样让她给阮信义纳妾。
纳妾,凭什么!他阮信义自己是个没用的,平素里吃穿哪个不得仰仗着她,现在还要用她的嫁妆给他纳妾?做他的春秋大梦!
老太太也是个心肠狠毒的,自个儿手里握着不少的体己,却还惦记着媳妇们带来的嫁妆,之前陈氏病故那么多年,老太太是几乎生吞活剥了三丫头,要是三丫头真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她可不信老太太会有一丁点儿的伤心。
阮家四个姑娘坐在一旁,也都看在眼里,只面上一径地微笑,心里却各有各的思量。
阮珠不是第一次看见老太太和她娘亲为这个暗地里较量,只她从前不理解,现在却很心疼她娘亲,对老太太也有了几分怨怼,老太太只一心记挂她的子嗣传承,连带的对她们这些姑娘也都是想着怎么嫁入高门拉扯东平伯府,根本没有一丝关爱。
这东平伯府,只有娘亲是真心疼她,舍不得她。
老太太和二太太的这番表现对阮姿倒是颇有些用处,想起前日玉楼春给她送的信儿,不觉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原先还有些苦恼,但现在看来只是她推一把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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