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姓张的一语既出,满室哗然。
饶是我站在最最角落,因为这一句话瞬间成为了焦点,成为众人目光洗礼的对象。如今这局势看来,退后一步再继续默默无闻做隐身状已然是不可能。只得慢慢悠悠走了出来,站在了殿中心。
眼风扫过在座的人,在几个面熟的人身上定了定,随即一掠而过。
很好,除了老爹和哥哥神色大变之外,许慕隐是面不改色,而楚清峄,嗯,依旧低眉顺目,看不清出神态,他身旁跪坐着那许久不见的纪家姑娘,此刻倒是抬了盈盈妙目看我,水眸清澈,温婉可人,只是此刻看在我眼中,甚为碍眼。
“哦?此事沈卿家如何看?”皇帝确实不是昏君,还是很给面子地将问题抛给了我老爹。
我细细思量,老爹最爱才,尤其疼爱自己帐下兵士,当初文衍的天罡阵法可是害死了他手下无数猛将,到现在估计还记着仇呢。更何况,当日文衍如此当面挑衅我爹,还企图挟持我来要挟他,足以可见我在文衍身边过得有多悲摧。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文衍如今变得亦正亦邪,邪魅得很,我若是真的嫁给了他,指不定还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呢。
好歹我也是他亲生女儿,他怎么也不可能将我往火坑里推吧。
不过,他要是真为了所谓狗屁的“燕秦两国之交”,将我贡献出去,那可怎么办?
“陛下,小女年龄尚小,且形容粗鄙,实在配不上秦国王子。”趁我走神之际,老爹已经起身回禀了皇帝大叔,态度不卑不亢,措辞虽然贬低了我,但是还是相当令我满意。
果然我娘没走眼,我老爹虽然爱军心切了些,不过还是个顾家疼女儿的好父亲。
“诶,沈卿家你这话说得太过谦虚了,朕看令嫒倒是很好。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虽想为秦国太子保这个媒,但也不是独裁专制昏君,毕竟是终身大事,问问当事者意见也好。沈萦,对于秦国使者求亲这事,你自己怎么想?”
皇帝大叔碰了我老爹的软钉子,结果又把烂绣球抛给了我。
“皇帝陛下所言甚是,沈小姐,请相信敝国太子绝对是一片真心,您可要好好考虑。”那姓张的笑眯眯地看我,此刻我已经调整了心情,也眯眼笑盈盈回望他,我相信我今日这副装扮,倾倒一城之人不可能,要倾倒这么个老男人应该还真是不成问题。
直到他被我看得尴尬扭头,手脚无措,这才上前,缓缓下拜,回禀皇帝大叔:
“皇上,您既已说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孝道之一,臣自然该听爹爹的。更何况,臣只会舞刀弄枪,对于闺房妇德之事一窍不通,若是真嫁过去,恐怕不但会让秦国太子殿下大失所望,而且还会丢了我大燕国的颜面。”说到此时,大胆抬眼望向上方,与皇帝对视,真挚道:
“臣当初习武,最大的愿望只有两个,一是保卫边关,护我国土,让我大燕子民不再饱受战争凌虐,安居乐业;二是保护亲人,让家人远离危难,平平安安一家团聚。如今第二个小愿望已经完成,陛下既然已经破例封了臣为将军,就让臣安心地做个边城守将,需要时可拎刀上阵,驱逐侵者,不需要时则安于一隅,以一己之力为百姓解忧,已此报答陛下厚爱,已然心满意足。至于,和亲这等大任,沈萦粗鄙,见识浅薄,实在担当不起。”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头却是高高抬起,仰视着上方的九五至尊,发髻上的蝴蝶步摇此刻轻轻颤动摇晃,似乎也在忐忑不安。
皇帝大叔面色不改,看不出喜怒,也不对我说的话做出反应。
其实若我还是孤身一人,未曾回到家中,未曾与外婆狐狸相见,未曾封将,这些对我来说便很无所谓,若是他真准了这狗屁的和亲,到时候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区区的禁卫军想要拦我还是有些难度的。
只是,毕竟如今,我家人都在京中,且身后代表的不止早不如我在雪山派那样简单。
我首先是镇北侯沈乾的女儿,其次是安阳公主的外孙女,逍遥侯许慕隐嫡亲的表妹,最后才是沈萦。
一人走,百人连坐。
这个罪名我担不起。所以我只有正面迎上,这一通话既是表忠心,又是婉拒,希望可以借此感动皇帝大叔,拒了这事。
因为向我求亲的不是旁人,而是文衍,虽然他不似以往那般,但这看中必将得到的性子却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所以除非皇上不同意,如若不是他拒绝,即便我与老爹再百般反对,也是无用。他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更何况是嫁了。
我盯着皇上,此刻殿上一片寂静,能感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面前,但可惜没有几道是善意的。
皇上大叔沉思了半晌,这才大笑,却是与我老爹说话:“沈乾,朕倒是没曾想,你这闺女志向比朕这几个儿子都要远大的多!”
“陛下谬赞,小女粗鲁,怎可与王爷们相提并论?”老爹躬身回禀。
皇帝大叔笑了笑,转头扫了我一眼,随即对那姓张的道:“既然这当事者与其父母都不同意,这婚事不如暂且搁下?”
皇帝大叔表情虽然是笑的,但是眼神却是极为凌厉,我看那姓张的也觉得时机不对,只讪讪答了几句,便退下了。
果然大叔都是不错的,尤其是眼前这位。没有枉费我拼死拼活救了他儿子臣子子民。
我心情顿时舒爽许多,敛衽行了个礼,就要往后边自己位置退去。只可惜,这裙裾委实绊脚,一个不慎,就把那逶迤在地的裾角踩在了脚下,于是,本人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
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邻国来使的面。
我竟然真的跌倒,华丽地来了个狗吃屎。
丢人,实在丢人!
但是更令我惆怅的是,我刚跌倒,片刻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两只手,都很修长好看,不过一只看起来有力些,一只则苍白如玉。
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两只手是属于谁的。现在倒是来了,适才我要摔倒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人影呢?
一个光顾着和身旁的大臣权贵笼络感情,顺便还要与宫女姐姐抛抛媚眼调调情,还有一个,到这种场合还不忘记带红颜美人,哼,不提也罢!
“表妹,地上凉,你又难得穿得这般凉快,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狐狸带笑的话语在头顶响起。
我抽了抽嘴角,就你乌鸦嘴。
“萦儿,起来吧。”这个更加不想理,我无视掉那两只手,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甩甩沉重的头,然后微微偏了头,将那被踩坏的裙裾利落一扯,将那扯下来的裙裾往手上一团,对皇上大叔行了个礼,道:
“陛下,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去吧,好好歇息。”皇帝大叔抿着嘴,笑得高深莫测。
我慢慢往外走去,对于这殿上那些幸灾乐祸与同情的目光视而不见,挺直腰背,姿态十足。
直到出了门,走到拐角的围廊阴暗处,这才委身坐了下来,脱了鞋子,果然脚踝处一片通红,已经肿了起来。
这场盛宴,没吃到半点好的,还提心吊胆了两三回不说,竟然还受了伤回来。
真是亏到了家。
靠在门上,抬头望望天空,月色皎洁。眼前浮现的是却是那只我走路时横插出来的绣花鞋。
踩到裙裾的时候我明明已经稳住了身形,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绣花鞋给害了。
真是没想到,这表面温柔如水的纪姑娘,竟然还会暗箭伤人。
不过,你做不了大灰狼,而本姑娘我,从来不是小白兔,而是披着家养狼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