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腊八,小年。
十五年前的今日,我折腾了娘亲大人一天一宿,在近卯时三刻,终于从她腹中爬出。
昨夜用完晚膳,来拜见燕王的哥哥就已经暗暗向我透露了明日军中将对我进行处置。
“卿卿丫头,你也太过担心,哥哥会尽量护你周全。”他的神情依旧是冷冷的,但说这话时还是隐隐透着担心和无奈。
我记得自己当时因为了宽他的心,还劝他:“哥哥莫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你莫忘了我认了燕王殿下做兄长,虽说未曾做了公主,但是这些薄面还是有的。更何况,还有身为侯爷的表哥在,这条小命总保得了的。”
他听完我的话,神色却变得愈加难看,过了许久才沉声开口:“卿卿,你莫忘了,你还有爹和哥哥。”
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过了许久才笑着做恍然大悟状,轻快道:“我都快忘了元帅和前锋营少帅是我父兄了。如此看来,要寻个人情,也应是不难的事情。”
“不过你们二人身在重位,稍有差池恐怕就会惹来非议,包庇我这般出头鸟之事,还是交给旁人来做好了。若是带头坏了严明军纪,怕是会有损尔等威信。”
说这话时,我端得是最为自得的惯常笑容,神色平静,平视哥哥,仿若说的是今晚晚膳用的是梅干菜烤肉而并非红烧肉一般平淡。哥哥刚刚褪了霜色的脸上又笼上了一层寒意,深深看了我一眼,神色莫辨,淡淡开口:“我竟不知我沈家还出了这么个顾全大局的英雄。”
我对他一笑,分外灿烂:“谢谢哥哥夸赞。天色不早了,哥哥还是早点回营中,免得爹爹担心。”
他气结,随后便甩袖大步离开。
他倒是走得干净利落,而我却辗转难眠,守着那灰蒙蒙的夜空,一夜清醒。
这场大雪自戌时开始下起,如今已近卯时,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此刻天已破晓,推开木格窗,天际隐约可见一抹亮色,透过阴霾的厚厚云层射出来。而这亭台楼阁,树木花草上都覆上了厚厚的雪,极目之处,一片银白。
原来我便是这样的时候出生的,只是不知那时候,京城里可否有下雪。
我始终记得,哥哥临走前那一记眼神,不似神色那般冰冷,却带着深深的无奈,还有责怪,以及,失望。
他说:“卿卿,你这般举止,既伤了父亲与我,也伤了你自己。伤了哥哥不打紧,但是伤了父亲与你自己,怎么对得起你我在娘面前发过的誓?明日是你及笄之日,你已经长大,可嫁人生子,可是,终究还是需要家人保护。”
哥哥说这话时,神色平静。
却是导致我一夜无眠的原因。
这天一亮,我便已经满了十五足岁,若是寻常养在闺中的女子,此刻估计上门求亲之人已经踏破了门槛。而我已经有三四年未曾过过生日,若非许慕隐提醒,我都不知道原来今日就是我成年之日。
可是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出生那日,娘难产,而他却在南方平定叛乱,三月后才匆匆而归。
在我周岁抓周之前,他又接到圣旨,要去西边抗敌,急急而去,连名字都未曾给我过,哪怕只是乳名。
娘在生我之时,便因难产失血过多而落下了气虚头晕的病根。而他远在边关,节节高升,已经升至将校尉将军之职,一年回家之日也是寥寥可数,至多两月,最少才三五日。直至五岁那年,他做了镇西大将军,举家迁往西北华阳,战事停歇,时局稍稍稳定,我才有了如今这个大名。
听乳娘说他与娘夫妻鹣鲽情深,但是我无法理解,是怎么样的情深法,能让一个丈夫在深爱的妻子缠绵病榻之时,还能镇定地领兵出征。凯旋而归时候面对妻子灵堂和一双稚子幼女时,连泪都未曾流过一滴。
犹记得,那日,残阳如血。
我与哥哥跪在娘病榻前,娘非要我们在她和二舅面前发誓。
“从此兄妹相互扶持,永不相弃。”
“孝敬长辈,照顾好爹。”
直到我含着泪囫囵将话说完全了,娘肃着的脸才微微有了笑意,她摸着我的发辫,对我谆谆教诲。
“卿卿,都说女娃贴心,你爹爹总在外边风餐露宿,让你跟着二舅学些武艺傍身,以后随军侍奉在旁,你可会觉得委屈?”
委屈?不委屈?
彼时,收了我做徒儿的二舅对我是近乎苛刻的严厉。我在入门之前,从未习武,娘虽教我认字念书,奈何我天资平平,人又懒惰贪玩,直到她病逝前,一本论语还是只念了一半。初初开始如山习武念书,便落后师兄弟们一大截,少不了受罚,有时候还要挨饿挨打。
背不出内功心法,饿着肚子还要跪在殿前背书;或者是被师父罚着独自面壁,在寒冬腊月里裹着棉衣在玉峰洞里,为了御寒强自背诵记得不甚牢固的内功心法。还有一个人面对突然窜出来的猛虎惊惶失措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咬着牙颤抖着手强作镇定举剑将其杀死。
那时候,心中的怨愤和委屈,总是铺天盖地。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默默流泪,委屈,却不知道如何发泄。
那时候,是师兄,带着温柔腼腆的笑容,给我一方素色绢帕,低低的嗓音,醇厚好听,却透着一股子通透。他说,昆仑山寒冷,就算流了泪,随即便会结冰。所以,就这个功夫流泪,不如努努力笑着却看前面。那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这个满是冰霜的地方,也是很美得。
那时候,看着那张脸,只觉这个世界总还是美好的,即便没有娘,没有哥哥。学着将委屈往肚子里咽,把怨愤化作动力,晨起舞剑,练功,晚上挑灯夜读。
勤能补拙,能说出这话的古人,定然本身也是个不聪明但是却极为努力的人。
这么些年,我已经成了雪山一派年轻弟子中能勉强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心中的委屈怨愤早就不现,我想下山,因为这些年,我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临下山时,师父将我叫去书房。
他只问了一句:“沈萦,你还记得你答应你娘的吗?”
我点头。
他又问:“你若下山,只是单纯为了你娘的遗愿?”
我沉吟了许久,才郑重回答:“那师父教导我兵法阵法,也只是为了我娘的遗愿吗?”
“师父,这昆仑山很美,美得如仙境。徒儿只是一介普通凡人,终归还是要入这俗世的。我不会忘记答应娘的,但是也这俗世的理想,也是要冒昧追一追的。”
那时,他愣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才难得低笑出声,终对我和颜悦色了些,看我时候如同父亲看孩子的慈爱,而不是以往无波无澜的平静。
如今,到了此番境地,我才明白,其实我还是有委屈的。
只是藏得深了,连自己都快忘了。
在这个当口,被文衍挟持,老张的死,及笄之日的处置,以及破城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没见过那个人跨进过这个院子,来看过我一眼,问我一声。
当哥哥出现的时候,这些怨怒统统都不可控制地发泄在了他身上。
即便是在娘面前立下重誓,对他,还是无法原谅。
……
雪一直未停,苏潇然来的时候,亦是挟带着风霜,形色匆匆。
推门进来的时候,还十分不耐地皱了皱眉头,神情嫌弃。
“我说师姐,过了今天你就可以嫁人生娃做个真正女人了,怎么还穿着这一身男人衣裳,都快丑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出来时候没有衣服,文衍给我备下的也早就被这厮一把火烧了。如今身上穿的是许慕隐那里拿来的袍子,虽长出许多,但是质地柔软,剪裁绣花都极好。卷了袖子裤腿,再用从楚清峄那里借来的玉冠束个发,勉勉强强也算得上玉树临风吧?
“这套装束穿戴起来,你师姐我不但玉树临风而且英姿飒飒,就算去大营接受处置,也能让众士兵侧目。”我起身,轻轻甩了甩那玄色袍子的宽广袖子,颇为自得的笑。换来苏姑娘两个大白眼,她将手中包袱扔了过来,道:
“快,把狈狈的衣服给我换下来,然后换上我为你准备的!”
我解开包袱后,瞅了瞅那衣服好几眼,最终还是毅然抬头,潇洒道:“师妹,我觉得我这套衣服真的挺好。”
苏姑娘顿时柳眉倒竖,冲杀过来,狠狠道:“今日你若不听我的话,不让我打扮,信不信我等会就去昭告天下,其实你和秦国太子有过露水情缘?”
“……”我吞了吞口水,无奈道:“苏姑娘,你又乱用成语了。”
她抖了抖眉毛,迟疑道:“那一夜情缘?”
我痛苦地闭上眼,抓过那包袱,道:“我去换衣服。”只要你闭嘴。估计再不去,我和文衍那连手都没拉过几次的纯洁师兄妹情谊,恐怕要扭曲得不成样子,连孩子都要出来打酱油了。
她嘿嘿笑,这是我与她都极为喜欢的笑法,猥琐加上满足。
“这样就对了,亏得我老远去了趟金陵,让我姨母为你做了这身衣服。”
我躲在屏风后面,解扣子的手抖了几抖。
我说这衣服,怎么会如此风凉,这大冬天的让人穿个薄如蝉翼的绸衫,还是个坦胸露乳的款式,一般人定然是设计不出的。
当然苏潇然那个卖酒西施兼画舫老鸨的姨母除外。
待我穿好出来,只觉阵阵寒意从脚底直蹿胸中,还未来得及运功御寒,就被苏潇然拉过,然后看到她挥着梳子,咧嘴直笑。
当我终于穿着这套在夏天还稍嫌凉快的衣服,顶着许久不梳的双髻,搓着手呵气问道:“请问苏姑娘,我可以去军中了吗?门外好像有人来了。”
她笑得分外满意,拍拍手,也不知道哪里抖出一件红色大裘,将我裹得如同一个粽子,这才道:
“走吧,我们出发征服那万千男人去!”
“……”我默默地望了她一眼,发现原来她今日也穿得如我这般……凉快……
很好,今日的军法处置,肯定是我大燕开国立军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