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城墙之上,临风而立,衣袂随风而扬。
衣服是红色的,鲜艳如同染了鲜血,花式繁杂,穿戴极难。我从未穿过如此艳丽的衣服,也从未画过如此精致的妆,我想,若是没有身边牢牢握着的这个男人,我这副模样,也勉强够得上倾国倾城。
虽然倾的是小城。
只可惜,我的右手被人牢牢握住,那人乌发高束,一袭金丝滚边白色锦袍,上绣繁复花样,牡丹盛放。
他执我的手,嘴角噙着一抹笑,态度闲适,俯视着城墙下的千军万马,比欣赏自家花园里的百花还要自若。
这牡丹绣在男人衣袍上,本该让人觉得女气风骚,但在他身上,这百花之王,也却不过是映衬之物。
有一瞬间,我恍惚错觉,站在我身边的男人其实并非我人族,乃是花中妖王,所以才会如此妖娆,风情万种,带着丝丝缕缕让人无法抗拒的邪魅。
兵临城下,数十万大军,呼声震天。而城中一片静谧,或者是死寂。
于是,我依旧是乌鸦,不过现如今,是只披了凤凰皮毛却被折了双翅被囚于敌人牢中的乌鸦。我的身后还有暗布明设,密密麻麻的弓箭手,视线瞄准的地方,统统是城墙下。
大敌当前,我沈萦一个不慎,成了俘虏不说,现如今还成了阻延我军进攻的人质。真真愧煞我。
我垂了眼,连多看城下父兄还有众兄弟们的勇气都没有。
唉,都怪年少时识人不清,最后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待会文衍出声威胁我老爹时候,我得想想,是用咬舌还是跃城而下,或者勉强用劲让血气逆行,选个好方法自我了断来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英雄末路还不屈服的伟大举止。当然,还有就义前得想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不但要鼓舞人心还要让人明白我沈萦,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我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怨念罢了。
“师妹,怕了?”那低沉的嗓音带笑,在我耳畔响起。
我微微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张雅艳的容颜,尚带笑容,只是感觉不到他话中的温柔。
“城门将破,烽火灭,狼烟熄,你已是败军之将,我这俘虏也将死,自然是怕,怕的要死。”我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丝毫不符合如今这副该是风华绝代美人的粗鄙形容。
我说的是实话,我又不是圣人,小命快玩完了,当然会惶恐下,然后悼念惋惜下。
比如我尚未立功,还不能从那狡猾的皇帝那里拿回那道许久以前立下的圣旨;还有还没有报恩成功,还没有找到能治好燕王殿下腿的好大夫;未曾游遍天下,饮尽世间美酒……当然还有,我还没报许狐狸对我的调戏之仇,那件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披风,都还没有还回去呢。
如此多未尽之事,却要这么莫名其妙的去见阎王了,不对,应当是要去做孤魂野鬼了。
佛家说法:自我轻贱生命者,不得入地府,无得轮回。
越想越觉得悲摧,偏生面上还要露个大无畏的表情,与身边这朵天下第一娇艳雄性牡丹花谈笑宴宴。
他轻轻一笑,俯身下来,那张明艳的脸与我不过是三寸之遥。眼瞅着再近一分,他的唇就要覆在我的唇上,那幽香挟带着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忽得起了怯意,忍不住想要倒退,手却被牢牢攥住。
“师妹,若是你成了我的女人,不知城下之人会如何想?”他挑眉轻笑,空出的那手抚上我的面庞,手指修长,冰冷如玉。
我努力站直了想要避开,却动弹不得。这软骨散太厉害,尽管我这几日一直试图解毒,却丝毫没有成效。
我只能张大眼,努力酝酿怒气,恶狠狠地瞪着他,却还是无法阻止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在我脸上缓缓游走,从额头到眼睛再到鼻梁,最后定在我的唇上。然后看到他缓缓地漾开一抹笑容,极淡却光华四射。
这番模样,此种情景,再加上他适才说的话,不必细想,也知道,定然不会有好事发生。我心中一凛,说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结巴着开口:
“你,你……想做什么?”
那俊颜越靠越近,我心中哆嗦更甚,然后身子被人一卷,入了那冰冷怀抱,然后看到他的唇越靠越近,幽香更甚。
“师妹你说,咱们这般模样,旁人看来,会是如何?”
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呵呵干笑:“师兄,你品味是越来越奇怪了。”
“怎么会,师妹如此秀色可餐,比起我宫中那些嫔妃毫不逊色。”
我……
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又听得他在我耳畔吐气如兰,那气息混着冷冽的空气与他身上的幽香都喷在了我的脸上,搞得我浑身顿起鸡皮疙瘩,一声骂娘的粗口憋在我心里,正想骂出来,却听到城门下鼓声又起,隆隆而战。
“你看,他们看到这幅亲昵模样都嫉妒了。”他搂着我,再往外侧了侧身子。
我顿时暴躁,你这不是废话么。如此香艳暧昧的一幕,下面的是我老子和大哥,看到自己女儿妹妹被你这么个人吃豆腐,能不怒吗?
虽说我闺誉是不怎么好,但是也好歹是个没嫁过人的黄花大闺女。
“墙上之人听着,速速打开城门,可饶尔等一命!”老爹的声音依旧是中气十足,洪亮万分。
感觉身子紧了紧,气息更甚,猛然低头,让那人的唇堪堪触到头顶心。有笑声在我头顶漾开,然后听到那人醇厚的声音响起,却是对着城下的人。
“若是你有能耐,大可攻进来。”
话锋一转,又是一阵笑,我只觉下颚一紧,已被人用手捏紧,硬生生抬起,面向城下。
“不过,沈元帅破了阵就不要这被俘虏的功臣了?”
风刮过我的脸颊,硬生生刺冽冽的痛,脸已经完全被冻得麻木,将那痛也掩盖了过去。目光触及之处,是披着战甲的老爹,哥哥,却还有一个人,身着玄色战袍,坐于马上,正端了黑脸看我。
正是那小侯爷许慕隐。也不知为什么,这钦差变成了监军,来攻城了。
遥遥望去,他的脸色极为不佳,我自觉除了将其送的鸳鸯红披风丢在马上,其余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更何况,我如今都快要英勇献身殉国了,他身为朝廷钦差,就不能代表伟大的皇帝,给我一点点好脸色看。
这狐狸,果然不厚道,毫无同情之心。
我在心底愤愤啐了一句,视线继续滑到老爹身上,果然他又顶了一张锅炭黑脸,虎目圆睁,正瞪着城头上当着广大士兵搞香艳暧昧的奸夫。
我想想这还是他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奸夫是敌军首将,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一军统帅,这一幕确实让他有些难以下台。
罢了罢了,我垂下眼睫,羞愧闭眼,不想也不敢再去面对他身后数十万弟兄们的异样眼神。
“要挟人质,真是卑鄙!你以为本帅会被你这区区伎俩所骗吗?助本帅破阵的乃是苏萧然乃是男子,如今你随便找个女人,就想让我退军,简直痴人说梦!”
若非我手脚被制,真想为老爹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大声鼓掌。
说得好说得妙,这番话说下来,抵死不认,我这个冒牌货已经真正落实,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啧啧,萦萦师妹,你这爹果然没啥人性,竟然可以枉顾女儿生死,看来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他亲生的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身子一侧,本还在他怀中的我,半个身子已经横在了城墙外头,腰部上侧抵着冰冷坚硬的城墙,头倒垂下去,风吹乱头发,一阵阵寒意渗入头皮,植入心底。
整个世界在我眼中瞬间颠倒,天旋地转。眼角有凉意,大抵是风吹卷沙,迷了我的眼睛。
天地倾倒之间,我看到老爹的脸,倒的,一如既往地黑。
“既然元帅不在意,那本将留着此人也无用了。”文衍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笑。
看来他是要将我活活摔死在老爹面前了。
我虽抱着将死之心,但却不乐意做个脑浆迸裂的尸体。
视线朝许慕隐那里飘去,发现他正瞪了眼看我,这倒吊着看,倒发现——
他那反过来看的狐狸眼中,好像隐隐有关心不知还是担心的情感在流动。
情难自禁之下,我头脑一热,也不管他看不看到,看不看得懂,嘴巴动了动,做了个“救我”的口形。
然后他果真来“救”我了,我看着马骑着他,在老爹身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就看见他举起了弓箭,对着正制住我的文衍朗声开口。
他说:“这样一个丑陋的冒牌货,也敢假冒我家娇滴滴美娇颜表妹,看我不亲手射杀了她,洗清表妹的清誉。”
我在呼呼北风中终于泪流满面,狐狸,我真的不该开这个口向你求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