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
“永乐”本是古曲并不稀奇,令林素月觉得熟悉莫名的却是那抚琴者的指法,似曾相识,熟悉地令她不安。
“闻说昔时有位皇子名“虞”,不愿与长兄争位而出走,不久他长兄继位,后数十年国泰民安,而虞则成了一代居士贤名远播,作下这“永乐”愿天下永世安乐。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赞虞为天下苍生,弃荣华,舍富贵,赞他淡薄名利,赞他隐于深山却作曲“永乐”心寄黎民。”天耀帝微微一哂,道:“侧妃以为呢?”
““永乐”曲稳而缓却又似流动着勃勃生机,平缓间却又透着灵动,直叫闻者但觉通体舒畅说不清的轻松自在,似乎无尽喜悦,又似乎安宁静谥,可见作曲者却使怀着极大的仁心善意,且心胸之广,非常人所及。”林素月顿了顿,见天耀帝淡笑不语只静静望着她,那双眸似乎已看透她心中所思。叹了口气,续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终究不过是作了首曲子罢了。”林素月阖了阖眸,道:“虞皇子让位固然叫人敬重,“永乐”也可显其仁,但那数十年的国富民强天下太平,却并非这一首曲子求来的,而是他兄长治国有方。”
“呵,可惜天下人皆以为坐上皇位者便是胜者,自是万事如意样样称心,却不知九龙宝座又岂是好坐的?朕继位以来,天灾人祸不知凡几,虽不敢言心血耗尽,可登记至今又何尝有半日之闲?”天耀帝轻笑一声道:“有时想想千百年之后,天下人是否也会将某个作曲立书抒一时感怀,表一时善意的人牢牢记住,可却将朕的名抛诸脑后,便如那虞皇子的兄长一般?”
“陛下过虑,大祁基业千秋万代,陛下乃开国之君,天下人又怎敢忘怀?”林素月垂眸道。
“千秋万代?”天耀帝摇了摇头,“这世上又岂有那么多千秋万代,有的只是过眼云烟。”顿了顿,天耀帝抿了口酒,再问,“侧妃以为,那虞皇子与他的兄长究竟谁更贤德?”
林素月深知祁恒煦并非纠缠不休之人,今日却执着这个典故不放定有缘故,斟酌道:“虞皇子弃位心怀仁义,乃天下万民之福,其兄坐皇位治国有方,亦乃天下万民之福。”浅浅一笑,“他们自己都不执着于争夺比较分出胜负,陛下又何必言更贤者谁呢?”
“那也未必,千秋功过唯后人评。”天耀帝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们所传之事有限,要论更贤者也确实为难。不若侧妃说说,他们一人坐皇位,一人居深山,谁更……孤寂?”
林素月心猛地跳了跳,不安之感愈发凝重,道:“陛下,孤寂与否从来不在于身处何地,而在于心处何境。”
“心处何境?”
“不错。”林素月淡淡道:“若心中春花灿烂,便是身处荆棘依旧花香扑鼻,若心中寂静沙漠,便是身处仙境依旧满目苍夷。”
“哦?”天耀帝的声听不出情绪,“如此,侧妃如今眼前所见是春花烂漫,还是荆棘苍夷?”
今日天耀帝所言似乎话外有音,却又不着痕迹,那日密道外他是否听到了什么林素月却仍是猜之不出,但他不知缘由地对自己起了莫名的心思却是必然的了。
帝王威重,林素月却不惧,微笑道:“女子一生最大所愿无非是得遇良人,妾身幸得王爷垂怜,又岂会再庸人自扰。”
握着酒樽的手蓦然一紧,天耀帝眸色沉不见底,唇也抿作一直线,他极少喜形于色,这已是不悦已极,可却并不发作,却只喃喃道:“最大所愿……”忽而笑了笑,只是笑意却有几分冷意,恰在此时,琴声停了下来,天耀帝瞟了帘后琴师一眼,对林素月道:“侧妃觉得这琴师弹得可好?”
“宫中乐府的琴师自然是好的。”
天耀帝哼笑一声,却是命那琴师上前,林素月暗下奇怪,隐隐总觉哪里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道不明,待到瞧清那琴师后头跟着的书童的面容才觉猛然明白过来,霎时一阵寒意。
那书童面上一层黄蜡色泽却掩不住原本的清秀,低垂着眸眼睫颤的厉害显是害怕至极,那琴师倒是进退有据不见慌色,只是不着痕迹将那小书童掩在身后。
天耀帝似分毫不觉般,道:“甄先生琴艺果然不错,似乎颇有些韩国遗风。”
甄先生?
林素月心中已明白,那书童那樱唇圆眸,刻意隐藏的娇俏,不是莫霏盈却又是谁?这位甄先生怕就是莫霏盈所心系的琴师甄显,如此看来,当日替嫁之事天耀帝已然是一清二楚。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甄显躬身道:“草民娘亲原是韩国遗民,因此……”
不待他答完,天耀帝却是冷笑一声道:“韩国遗风倒也罢了,只是先生琴艺中颇有些韩国王室之风又是何故?”
甄显尚未答言,那后头的莫霏盈却是一颤,似欲开口,不料甄显抢先跪倒在地,身却依旧直直道:“陛下英明,草民的娘亲原是韩国郡主,只因违父命私嫁于草民的父亲,因此被昔韩国王室除名,草民绝不敢有意欺君。”
林素月一愣,她曾听母后说起过这位郡主堂姐,据闻实乃韩国难得的女中英豪,应不愿下嫁靖国纨绔贵族与一居士私奔,想不到竟是这甄显双亲,如此说来他竟也勉强算是凤遥夕的表哥了?
她当日一念之差教授莫霏盈琴艺,引来恒逍逼婚,不料霏盈一心爱慕甄显遂私逃,她无奈替嫁才与恒逍有今日之缘,而这甄显原来竟与凤遥夕有此渊源。
林素月心中不免感慨,莫非冥冥中真有天意?
一时想到恒逍,又是甜蜜又是忧心,实不知帝王今日作此安排究竟意欲何为。
天耀帝瞥了眼林素月见那双凤眸中焦虑之余却是荡过柔波,却不知想到了谁,唇角一牵,声却冷若寒冰道:“欺君之罪,罪同谋反,论诛九族。”
这话分明是说与她听得,林素月双手在下紧紧握着,却见那甄显不卑不亢道:“陛下英明,甄显一人之过万死何惜,只求勿连累无辜。”
莫霏盈听了不由轻声呼道:“先生……”幸亏这声极轻,又有几分哽咽倒听不出男女。
“侧妃以为呢?”天耀帝轻笑对林素月道。
要隐瞒住昔日代嫁之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真正的莫霏盈在这世间消失,只是……
“欺君者无赦。”林素月却是道:“只是陛下仁慈自然明白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饶恕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
天耀帝斟满两人酒杯,却命人先将甄显与莫霏盈二人带了下去,沉吟片刻,忽而换了话题,道:“前日西戎使节觐见,说齐雅公主对逍弟甚是倾心,朕想来那公主才貌双全,与逍弟也颇为匹配,只是逍弟他……”
闻此言林素月心中恍然,那赫连齐雅一心想做亲王妃又知晓代嫁之事,定是她告密无疑。只是,她原本的目的当是那“布兵图”才是,既然现已到手为何又来帝王跟前道出此事,莫不是想趁机拖延时日?
“安平侯府也是世家,朕想侧妃也深明世理何不好生劝劝逍弟,娶妻乃人生大事,容不得他一再胡闹。”
林素月心中一凛,已然明白,他今日有意使自己见了霏盈却不点破,方才旁敲侧击道出“欺君”二字,此刻再言西戎联姻之事,分明是以自己当日代嫁欺君为挟!当日请圣旨的人是恒逍,若真要问罪,他定与适才甄显一般一力承担,罪犯欺君者论诛九族,天耀帝分明是借此逼她劝恒逍另娶他人,逼他们劳燕分飞!
可是,天下之主何以如此?
若说因他对林素月生了什么莫名的兴趣,却也不至于如此。
若言那日密道外他已然得晓真相,却又不该平静至此。
“陛下。”林素月不偏不倚与他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不可一视的帝王却似乎微微想避开去终究按耐住,那双褐眸蕴着极为复杂而深沉的眸光,似波涛滚滚汹涌万分。
可偏偏,林素月都觉荒谬,她竟偏偏觉得面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方才那欲避开目光的一瞬似乎流露出几分胆怯,仿佛想要逃避什么……呵,怎会?如此想着也觉荒谬,当是自己瞧错了。
曾经的相识,曾经的相视,曾经的相知,曾经的相恋,曾经的相疑,曾经的相离……
一幕幕不自觉地飞速闪过,林素月的心却反倒愈发平静下来,曾经……那些终究是都过去了。
启唇,林素月轻缓却坚定道:“陛下,恕妾身难以遵旨而为。”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天耀帝的声低沉的似竭力压抑着什么。
“自然。”林素月淡淡一笑道:“妾身曾对王爷说过,愿君心似我心,则其余万般皆不在吾心。陛下要王爷娶西戎公主自有深意。只是,妾身愚笨,自不如陛下深思远虑,所想的只有一件罢了。”
“什么?”
“便是“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林素月道:“王爷做了那么多皆是为了我,妾身若劝王爷另娶他人岂不是伤他至深?”
“你……”
“我绝不会这么做。”林素月坚定的声彷如利刃,在那一刻直直刺入天耀帝胸口,“我绝不会以爱他、护他为名,去给予他最大的伤害。”
她道:“我爱他,愿与他共生同死,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也携手共度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