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遗恨日间自己竟一直被某人牵着的事实,这几日吃饭素不爽利的永泰也不怕噎着,电光火石便吃了个干净,然后二话不说自己回房歇了。
林素月微笑地瞧着小小的背影别扭地回了房,这才踱到书房。
微暗的火烛下,祁恒逍斜靠在木雕的躺椅上,墨黑长发随意散落下来,金综的绸袍随意半敞着露出里头暗紫的衣衫来,手上执着书卷,那双琥珀的眸却分明只怔怔瞧着自个儿的手,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的样子,很是有几分慵懒倦怠的味道。
林素月惘然忆起日王府的管事的神情,虽早得了信,在瞧见主子的一瞬,半花了头发的管事仍是露出些许怔然的样子,也难怪,这亲赐的亲王府已被它的主人遗弃四年之久了……
这府邸当初是那人亲自为最宠幸的胞弟选的,离宫极近,坐地也宽广,在京城如此繁华之地要金装玉饰不难,难得是这府邸中有山有水可谓闹中取静,偏生又无一逾越礼制之处叫人寻不出半点把柄。
那时她想,难得祁恒煦野心抱负皆是帝王上上之选,可对胞弟却不似一般王室不念亲情,她想真正的关心就该是如此,不是一味给他最好的,而是给他最合适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三岁孩童执金夜行,是福是祸?
帝王的宠幸若到了可以违背规矩祖制时,那个受宠幸之人则必有大祸!
一如,凤遥夕……
当初凭什么就以为凤遥夕便是例外?!
以为她便与帝王是一体?
真是……
“你来了?”
被他出声打断了思绪,凝视望去,那人却是猛地坐了起来,将书搁到一旁,手很带有几分心虚地收到了广袖中,摇曳火光下,那俊逸的面容竟显出一层薄红来。
“你在看书?”林素月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是。”祁恒逍答着,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究竟何事?”不知何时起,不知不觉间林素月对某人的态度越来越直接不客气起来。
“这……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嗯?”逍亲王面上忐忑,心下却是暗笑,努力将狐狸尾巴藏严实了。
“说吧。”话出口,林素月不知怎地便生出几分后悔来。
“今日,今日是你第一回主动……覆上我的手。”
话音越来越轻,几乎如风过般低不可闻,却偏偏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传入小巧的耳朵中,霎时嫣红一片。
林素月无视耳根温度的异常,不叫脸上有半点可疑地痕迹,淡淡道:“我正想与你说呢,今日日间那外邦少年恐怕便是……”
“便是北狄王子三王子赫漠。”祁恒逍瞅着她尚未褪色的小小的如同玉雕般的耳廓,笑得如偷腥的狐狸,接口道。
“三王子赫漠以前仿佛是见过的?”努力让不争气的耳朵冷却下去。
“唔,经你这么一提似乎天下大统时……有见过吧。”祁恒逍边不在意道,边定定看着微红的耳,后者在火热的视线中愈发鲜艳起来。
“祁恒逍!”
“不料,当初不过十岁的小屁孩,如今竟也成了莽撞无知的纨绔的子弟了。”见好就收,逍亲王收回视线,连唇角挂的笑也立时带上了正人君子的意味,“瞧这光景北狄王后也没少费心思。”
见他霎时便恢复了正经模样,林素月总有被戏弄之感,可他此刻正眉正眼的没有半点调笑,偏生发作不得,接口道:“北狄王后自是希望养出个不成器的好做亲儿子的踏脚石。”凤眸斜斜眺向对坐那人,樱唇微扬,出语嘲弄道:“只是这模样却与当年某人很是相似,竟不知何故?”
那悠悠一笑,柔美如玉,凤眸微眺几分戏弄,樱唇微启几分傲气,飒然无忌的模样正是昔日心心念念,叫祁恒逍怔然全不知她后头所言更谈不上作答了。
林素月见他如此,竟不觉赧然,暗责自己明知眼前这人心思还无故挑他作甚。
却不知有句话叫本性难移,凤遥夕素是恣意来去飒然潇洒的人,重生以来始终谨小慎微,如今明白眼前这人是可信可赖的,又知晓所有来龙去脉,过去的恶形恶状便不知不觉显了出来。
人道灯下观美人越瞧越美,祁恒逍此生美女不知瞧了几多,偏偏此刻才觉朦胧如仙境的意思,灯火昏暗下她端坐一侧,肌肤晶莹似蕴柔光,腮边乌发轻柔拂面,耳际玛瑙耳坠摇曳,如梦似幻……
“咳,如此看来,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召得如此“佳婿”想必皇兄称心如意的紧。”话不经心,却是出口便悔。
果然,林素月闻言面色虽未变,眸光却是不自觉便淡了几分,道:“正是,他自是想有个好拿捏的掌管北狄才好。”
心中狠狠抽自己平白坏了难得的气氛,祁恒逍却只得顺着道:“虽是如此,北狄不许身份尊贵者娶外邦女子做正妻的,这三王子真成了我大祁女婿自然便坐不上皇位。”
“你竟还不知他的手段么?”林素月冷笑道:“他若想,又岂有不成的?”
这话也算不得在称赞那九龙宝座上之人,祁恒逍却不知为何心里又酸又涩,搅得五脏六五都不舒坦了起来。
“皇兄自是厉害非常的。”连话也艰难了几分,可转念想起那个大侄女乃青若宁所出,不知眼前人是何滋味,不由道:“你若想,我定相助成了这婚事。”
林素月一时不曾听得明白,略思量了番,才明白过来,却是笑了,“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便是青若宁……当年我计较的也不是她。”说到此顿了顿,“但若被我查出昔日泰儿的事真与她有关……”
她话未尽,其下之意祁恒逍却是明明白白的,道:“自是有关,你若要报仇……”
“报仇?”林素月清泠一笑,凤眸掠过三分不屑,“我不过是要账罢了。别的重活一世都可不计较,可谁要动了我在意的人却是万万不行。”
“不过,即是要账,自是谁欠谁还,与一个四五岁的娃子有什么相干?”
祁恒逍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瞧着她似叹息似无奈又似宠溺一般,直直瞧了许久,许久……
“你今个儿到底怎么了?”林素月微微蹙眉。
“我只是忽而想以前怎会觉得你心高气傲不可一视,其实……”
“其实什么?”
“只是有点傻罢了。”
林素月闻言大怒,便要论个究竟,忽而却被拥入某人的怀中,“祁恒逍!”
“就一会儿……”
“你!”被箍得更紧。
“真的,就……一会儿。”
这人便是历经生死还是与以前一样,真是……太好了。
她固然是不屑去计较,却也是性情使然,早就知晓凤遥夕冷情却不绝情,不善良却也不恶毒,使计谋不拘一格,却自有原则而不卑劣,如此矛盾却又不矛盾,耀眼夺目,风华无双的女子从来只有一个……
何其有幸,能遇见你。
天下致悲致痛不过死别,可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死别也算不得什么,比起那五年不知生死有何异来说。
所以比幸运更幸运的便是经历生死轮回,仍能够遇见你,再一次……
林素月不知他转过万千心思,不知那胸膛后跳动着的心如何波澜澎湃,唯觉这拥抱越来越紧,那胸膛越来越灼热火烫起来,直叫她也染上了这种温度,面红耳赤……
“我……我要重新习武!”如何也挣不开去,叫素来高傲的人又恼又羞。
“习武?”不料听了这么一句,祁恒逍却是松开了手,脸上难得的正经,踌躇半刻,仔细询问道:“你能习武么?不,我是说,这……身体能习武么?”
不想他突然认真起来,对上那专注的琥珀眸光,林素月顿了顿,道:“自是能的,只是成就上再不能如当初一般。”
“既然如此,你怎不早些修习内力?”祁恒逍急急出口,若有了武功傍身便是不如从前那般非凡,她的安危也能有保障些。
“起初是大病初愈不宜修习的缘故,后来……”
林素月顿住不再说下去,祁恒逍却如何能不明白,后来似是为了防自己,怕被看出什么端倪。想起自己不知情时,逼婚,调戏,试探,作弄,总总所为当时毫无所觉,此刻却是无地自容,恨不能时光倒流重新来过才好!
“以后你且可放心慢慢调息,我总能护你安危。”讷讷地祁恒逍开口道。
林素月却是摇了摇头:“此事不急,尚不知这番进京……”话未完忽而宛然一笑,伸出手拿起玉罩灯旁搁着的金丝拨弄起烛火来,“莫非你以为没了武功便无力自保了?”
“你知我并非此意。”祁恒逍蹙了蹙眉头,似不悦似焦急,道:“你知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林素月勾了勾道,拿起一旁的茶碗来,似嗔似哂道:“你急什么,且喝口茶吧。”
祁恒逍莫名奇妙地拿过,喝了口早已冷了的茶水,正要问她弄什么玄虚,却忽闻外头一声极力压抑的呼叫,紧接着“砰”的一声,明白过来,眨眨眼道:“我知外头有人,只是想等你走了再收拾。”
“何必瞒我?”林素月挑眉,“难道真当我是不知世事的小家碧玉了?”
祁恒逍苦笑道:“不敢。”
“这府邸看来是你长久不在,有人忘了谁才是主子了!”
林素月凤眸横了横,便要离去,忽而一只手却被握了住,“你有完没完?!”
“此生此世都完不了。”
想不到他如此说,林素月一时无言以对,低了头去,却见他笑得几分失落,道:“我便是逼自己一千次,也舍不得迫你一次,你大可放心,既不会挟恩以报,也不会强逼你与我……”
“祁恒逍!”再不喊停,真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林素月头顶都快冒烟了。
手握着滑如凝脂般的柔夷,那人便在咫尺之距做着近乎小女儿般的羞态,此情此景实在希冀时光长留此刻才好,可偏偏不得不,不得不开口:“素月,其实我们方启程,我便命人安排钟敏、烟罗另坐车而来,明日……明日就该到了。”
风过带着些微寒意,晦暗的灯火闪了闪,一时间针落可闻,时光仿佛在了这一刻静止,半晌,林素月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是恐带我一人进京,惹人注意。”
“你……明白就好。”既然彼此都明白清楚得很,怎的开口还是这般难?
“没事,我先回去了。”
“素月。”林素月回头望他,祁恒逍似乎有些犹疑,终是走近几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提防钟敏。”
一怔,林素月明白过来,转身离开了书房,祁恒逍只觉适才方觉朦胧如幻境之处,立时黯淡地没有一丝生气。
祁恒逍轻抚着那只茶碗,便是没有一丝武艺,那人也不是善于之辈,不着痕迹的在烛火中下了烟毒,又不露一点破绽地将解药递给了自己。
他便这么看着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茶碗,良久,良久,忽而笑了笑,唤了管事来。
管事见外头一具死尸,一时愣在当场,而后是满身冷汗,这可是大大的失职。
却听亲王无一丝不快地淡淡道:“清了吧。”
管事又是一愣,忍不住抬头偷偷瞅去,见亲王长发散着披在椅背上,整个人斜躺着很是慵懒的样子。
“身为管事,叫每个人明白背主的下场是最基本的吧?”
忽然冒出的一句,险些叫他栽倒在了地上,管事立时诺诺应了,再不敢多看,命人清了场,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