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鸣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纸,拿起笔在旁写下:谁?
由于墨汁半干,写出来的字不免粗糙,平添几分沧桑。
明磊回神道:“他是东兰摄政王,乾王萧逆行。”萧逆行的身份是瞒不住的,所以他说完之后,紧紧地盯着谢鸣凰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上读出情绪。
谢鸣凰用口型默读萧逆行三个字半天,茫然地摇了摇头,显然毫无印象。
明磊松了口气,将衣裳放在桌上,着人端了一桶热水予她洗澡。等她舒舒服服地洗完之后,才带她去医馆见大夫。
老者见谢鸣凰已经醒过来,不禁喜形于色,“是用了老夫之后的办法吗?”
“还不曾试,先生先前的办法便奏效了。”明磊道。
老者捋须连声道好,又替谢鸣凰诊脉。
明磊道:“她似乎不认人,而且口不能言。”
老者一愣,眉头皱起,半晌,又松开手去摸谢鸣凰的后脑勺。
谢鸣凰对伸过来的手下意识避开。
明磊轻声道:“先生乃是当世最好的大夫之一,莫要怕。”
老者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道:“最好的大夫之一,老夫愧不敢当,只是医者父母心,断不会害人就是。”
谢鸣凰见他出语真诚,这才乖乖不动。
老者手指寻找穴位,轻轻按着。
谢鸣凰的脸皱了一下。
老者停手,在刚才按过的地方点了点,“可是此处疼痛?”
谢鸣凰点头。
“如何?”明磊看他。
老者道:“她的症状乃是老夫生平仅见,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她的哑门穴似乎有阻滞,看来与她口不能言有关。”
“可有解决之道?”明磊问道。
老者想了想道:“若能知道是因何造成,对症下药,或许可以。不过如今她记忆已失,怕是难上加难。”
明磊忧形于色。
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倒也不必灰心。你在这里多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但是王爷明日就准备回秦阳。”明磊道。
老者沉吟道:“不若你让她留下来?”
明磊踌躇。
老者知道他是顾忌谢鸣凰的身份,不由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先带她上路,待老夫有什么进展,再写信与你便是。”
“多谢先生。”明磊暗中舒出口气。
“她的身体还需悉心调养,我先去抓些药,你带回去,一日一帖,莫要间断。”
“是。”明磊目送他出门。
谢鸣凰突然提起桌上的纸笔写字。
明磊低头一看,心神大震。
因为她写的是——你知我是谁。
这是疑问还是肯定?光是字没有语气,明磊不敢确定,只是脸上力持镇定道:“在下虽然不知姑娘是谁,但是一定会尽心照顾姑娘,姑娘不必多虑。”
谢鸣凰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明磊叹气道:“在下确实不知姑娘身份。姑娘是被一个农夫在半路上捡来送进医馆的,之前我从未见过姑娘的面目。”这句说得也算实话。
谢鸣凰又写道:萍水相逢,为何带我上路?
明磊轻笑。谢鸣凰不愧是谢鸣凰,纵然失忆,依然心细如发,思虑周全。他深吸了口气,微笑道:“若我说,是因为我对姑娘一见钟情呢?”
谢鸣凰微愕。
明磊坦荡荡地看着她。
谢鸣凰提笔,却迟迟不落。她的脸色依然是白的,但是白皙的脖子却慢慢透出一层粉色来。
“这是明磊一厢情愿想要照顾姑娘,姑娘不必耿耿于怀。”他说得诚恳。
谢鸣凰侧头,对着他用口型念了明磊二字。
明磊心湖微漾,急忙转头将视线移开。
老者正巧提药进来,见他们神情古怪,笑道:“老夫不过一会儿不在,你们便闹起别扭来了?”
明磊笑道:“学生不敢。”
两人又说笑了会儿,明磊才带着谢鸣凰回驿馆。
自此之后,谢鸣凰便未再提起萧逆行。许是听到他的名字毫无印象之故。
她不提,明磊自然更不会提,只是拿了些书给她路上打发时间。毕竟从沣富城到秦阳,路途遥远,她身边又没什么谈得拢之人,难免枯燥乏味。
不过为了不让她想起以往,他拿的都是些才子佳人的。
谢鸣凰每每翻几页,便提笔将书中人物批驳得一无是处。
明磊见她不喜,又拿了些论语中庸等正儿八经的书来。
这些谢鸣凰倒是没写什么,只是一日数本,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明磊便抽空与她谈古,不论今。
幸好谢鸣凰不能言语,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听他海阔天空地聊,也不会将话题引开。
眼见两人关系日渐融洽,王零陵和伏万千都是喜不自胜。
但是好景不长。
谢鸣凰和明磊论古刚论到五胡乱华,便有噩耗传来,说凤阳神算在采花的时候不慎从崖上跌下,昏迷不醒。
明磊虽然另有父母,但从小在凤阳神算身边长大,与他亲如父子。如今听到凤阳神算出事,自然忧心如焚,当下与萧逆行匆匆告别,快马加鞭赶去。
这样一来,谢鸣凰打发时间的娱乐又少了一样。
王零陵和伏万千怕她无聊,经常陪她谈天,尽管都是他们两人说,她在旁听。
他们说的话题十句有八句关于打仗,谢鸣凰听着听着便入了神。夜里有时还会梦到战场,历历在目,似假还真。她以为是故事听多得关系,倒也不甚在意。
如此,又紧赶慢赶了半月,终于抵达秦阳。
王零陵家有娇妻,伏万千家有老母。两人一进城,都是一溜烟不见人的,萧逆行早见怪不怪。但是直到回了王府,管家上前垂询如何安置谢鸣凰时,他的眉头才皱起来。
谢鸣凰是明磊要带回来的,但明磊去了兴槐。王零陵和伏万千一个有妻,一个有老母坐镇。看来看去,谢鸣凰唯一能够寄居的,也只有乾王府。
他望着老管家期盼中带着几许兴奋和激动的眼神,淡淡道:“随便。”
他说随便,老管家可不敢随便。毕竟是这么多年,萧逆行带回来的第一个女人。
于是他特意将她安排在离萧逆行‘破浪居’旁的‘细风苑’里。
谢鸣凰自失忆以来,一直过着随波逐流的日子。住哪里,吃什么,都是不打紧的。所以面对老管家的殷勤,她在表示自己口不能言之后,便处之泰然。
老管家原先还感到遗憾,但转念一想,王爷喜欢安静,说不定正因为这个姑娘不能言语,所以才能意外讨他欢心?
这样想着,对她的态度不见冷淡,反而更加热情。
话说谢鸣凰自从入住王府之后,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将喷薄欲出。尤其每次看着府中格局,便有各种各样的图样浮现出来。
谢鸣凰忍不住将它们画下来,然后手中的笔像是自己有了灵魂一般,不断地在图上添添加加。
八卦。
所有的图最后在脑海里总结成这样两个字。
她猛然站起,朝苑外走去。
东兰大败,给了萧逆行政敌最好的借口。
以右相和御史中丞为首的太后党立刻向他发起猛烈进攻。
从穷兵黩武到枉顾民生,他脑袋上的帽子被越扣越多。
不过对于这些闲言碎语,萧逆行向来等闲视之。毕竟东兰所有的军权都握在他一人手里,任由那些文官磨破嘴皮子都无用,撑死了再加他一条下天子以令诸侯。但那又如何?他的确是。
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小皇帝是猫不是虎,至少在十年之内,他抖不起威风与他抗衡。
令萧逆行真正挂心的是谢鸣凰的天雷阵。
这个阵法他曾听师父提过,说是危险异常,普天之下,恐无人能施展。但谢鸣凰偏偏破了这‘无人’二字。
看来要完成一统大业,还要除去她这个障碍。
老管家急匆匆的脚步在外响起。
萧逆行抬眸,便见老管家心急火燎道:“王爷,那位姑娘闯进风火林了。”
风火林是竹林,郁郁葱葱,亭亭玉立。
谢鸣凰在外站了良久,仍是熬不住心头涌起的熟悉感,漠视林外禁地二字,举步往里走。
甫一入林,天色便阴沉下来,一阵阵的冷风迎面吹来,竹叶扫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鸣凰下意识地回头,来时小径却不见了,只有一面高逾千仞的山壁。
换作旁人,此刻早已心慌慌意乱乱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心里却清楚地晓得,路还在的,那山壁是假的。
她退了两步,身体果然穿透山壁,小径又露了出来。
她微微一笑,心里头的信心更足,复向前行。
越往里走,天色越暗风越疾,且前路渺茫,藏在层层叠叠的群竹中,看不到头。
谢鸣凰想了想,下意识地朝袖中摸去,却摸了个空。
她愣住。
想要摸什么呢?
她明明感觉到应该有东西摸出来的。
空荡荡的袖子显然不能给她答案。
驻留了会儿,她甩头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依然向前。
又走了约十几步,便听右边刮来一阵热风,侧头望去,竟是不知何时燃起熊熊大火,而且火势如奔腾群马,疯狂地朝她扑来!
萧逆行施施然地走到风火林外。
老管家跟在他身后,急得差点把胡子揪掉,“王爷,快,救人如救火!”只希望那个姑娘能够坚持住。
萧逆行看着风火林,忽然皱起眉头。
“王爷,还不救人?”老管家两只脚在林外踱来踱去。
“不必。”萧逆行淡然道。
“啊?”难道已经无济于事了?老管家好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半天动弹不得。原以为天可怜见,终于派了一个女子来延续王府香火,没想到竟然还是空欢喜一场。
他抬手,想拭一把老泪,却见谢鸣凰毫发无损地从林中走出来。
“……”老管家拭泪成揉眼,望了半天,确定眼前并非幻觉,才大喜道:“姑娘,你没事?”
谢鸣凰微微一笑。
萧逆行身影微动,右手陡然向她的脖子袭去。
谢鸣凰下意识地抬手搁挡。
但萧逆行手腕一翻,轻松避过她的手,捏住她的脖子。
谢鸣凰掐得呼吸一窒,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你是谁?”萧逆行冷冷地盯着她。当今天下鲜少有人能发动风火连环阵之后,还完好无损地出来。尤其她还是一个女子。
谢鸣凰只觉得胸腔空气越来越稀薄,脑海闪过无数诡异的线条,右手忍不住想要画出来。
就在这一霎,萧逆行放手了。
老管家早在吓得呆住了,这时才过来小声道:“王爷,有话好说。”
谢鸣凰捂着脖子,戒备地抬头瞪着他,双脚却是寸步未退。
萧逆行道:“酉时来书房。”
若说刚醒时,谢鸣凰由于萧逆行那双熟悉的眼睛而对他抱有好感的话,那么经历刚才的生死玄关,她对此人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
她刚想拒绝,便被老管家拦阻道:“好在虚惊一场。姑娘不如先回房压压惊?”
谢鸣凰转头看他,见他那双微微凸起的眼眸中满是关怀,心不由一软,脾气被缓缓压了回去,转头再看萧逆行,却已经走了。
“姑娘,这风火林乃是王府禁地,里面凶险万分。你擅自闯入,王爷难免气急,你莫要放在心上。”老管家言辞恳切。
谢鸣凰想起那诡异的熊熊烈火,不觉凶险,反觉亲切。但她也知自己身上定然隐藏着什么秘密,不然萧逆行不会问“你是谁”。想起酉时之约,不禁有几分担忧。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老管家宽慰她道:“王爷面冷心善,姑娘不必害怕。”
面冷的确,心善未必。
谢鸣凰心中暗暗下了评语。
倒了酉时,老管家早早来细风苑领她去书房。
书房就在破浪居中,左右只隔着几十步的路,但两处风景却大是不同。细风苑苑如其名,布置雅致细巧,犹如细风时节的江南园林。而破浪居则粗犷大气,连山石都比细风苑的大足一倍有余。
谢鸣凰在假山外等了一会儿,老管家便叫她进去。
萧逆行的书房四方,纵横相若,四个角落各放了一盆吊兰。
书桌放在东面。背靠东兰江山画,面朝西蔺疆土图。
看着那张西蔺疆土图,谢鸣凰脑海不禁也浮现一幅相似的图,只是工笔更为细腻。
萧逆行默然坐在书桌后,等她打量够了,才指着桌上的一叠书道:“拿去看。”
谢鸣凰目光一扫。
放在最上的一本赫然叫《奇门另解》。
今日在风火林,她虽然没有记起什么,但是心中笃定,自己过往必然和林中诡异的情景有关。如今看到奇门二字,心中更是一动。
当下也不客气,拿起书便坐在一旁看起来。
才翻看两页,她便想拍案而起,大叫狗屁不通。但是手刚一离书,这个冲动便压制住了。
看萧逆行在风火林外的态度,似是对她能从林中安然走出的原因十分忌惮。此刻给她看这本书便是一种试探,要的就是探她的底。而这个底,是绝不能让她知道的。
谢鸣凰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地一页一页将书翻看下去。
大约看了足足一个时辰,她终于看完,将书交回。
“懂了?”萧逆行头也不抬。
谢鸣凰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
萧逆行这才抬起头。他容貌俊美英挺,偏偏脸上那层霜雪千年不化,即使在灯光下依然显出凌厉来。
“下一本。”
谢鸣凰眼眸一沉,胸口隐隐含着一股气。但是失忆归失忆,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垂眸,泰然自若地拿起第二本《经络穴经》。
这本比刚才一本更加无趣,许多都是经络穴位的解析。但是谢鸣凰却看得极为认真,而且边看,脑海中边不断有各种穴位图经络图闪过。体力蠢蠢欲动,几乎要不引而走。
她一惊回神,极轻地舒出口气,继续看书,却是只记字而不理其意了。
这本又看了一个时辰。
听她将书放回桌上,萧逆行落笔不停,“你可以走了。”
谢鸣凰双唇一紧,默然转身出门。
萧逆行听到离去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她的背影很挺,即便失忆,即便面对,即便寄人篱下,也难以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
他自知自己的眼神极冷,这不止因为他内外皆冷的性格,也因为瞳孔极黑。同样瞪人,他瞪的时候便格外让人发寒。平日里那些文官被他看上一眼也少有面不改色的,但是下午在风火林外,这个女子不但面不改色,而且连目光不避不怯……
兼之,她还精通奇门遁甲,身负武功……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