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宛城,四皇子扔下六皇子在河街最豪华的一家酒楼,就说有事带着二喜兴高采烈地走了。
六皇子也不在意,淡淡看着窗外的风景。河边种了一排垂柳,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挂着残雪,在浅淡的阳光照射下,晶莹又冷清,但因为悬挂着的彩色花灯而多了丝喜气。
看着宁静无波的河面,想起关于当年遣散上千宫人的传言,六皇子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母妃临死前,一直盼着那个人的身影。最后伤心欲绝的要求烧毁尸身。因为她恨极了自己那张脸。
淑妃被册封贵妃那天,一个老宫人闲话说,“宫里那么多娘娘,唯有淑妃娘娘最像皇后。”不巧这话刚好被淑妃身旁人听了去,从此,在淑妃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因为那张脸,获得了至高的荣宠。却也因为那张脸,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原来,皆与自己不相干。
……
城郊极静,似乎被隔在了节日的热闹之外。
一辆华贵的马车自午后就停在了朱家别院门前,驾车的马夫高大威猛,随行的八个侍从都配有良驹,一看便知来的人非富即贵。
此时已是深夜,零星的几户人家也相继熄了灯,偶传来几声鸦啼狗吠,更突显出夜的沉寂。
路旁,一华服男子负手而立。
“殿下,坐到车里等吧!”二喜偷偷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双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不必!”四皇子紧抿着唇,眼神望向路的另一方,沉声问道,“你可问清楚了,她们当真住在别院,而不是朱家祖宅?”
“殿下,错不了!许是今儿过节,两位小姐不回别院了!”二喜道,“您回吧!”
四皇子并不甘心,轻摇了摇头说道,“再等等!”
二喜只得轻叹一声,静立在一旁。可怜身后几个侍卫也都牵着马,笔挺地站着。
月华如水,远处一白一蓝两道身影正缓缓而来,衣袂翩飞。
人影映入眼帘那一刹那,四皇子身子一颤,使劲眨了眨眼睛。确认了不是幻觉,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转身问二喜,“我今儿的仪容还好吧?”
乌黑的头发束在头顶,罩在镶玉的金冠之中。一身银灰色绣绿纹的锦袍,墨绿色的长裤,腰间配一条金色腰封,脚踏一双鹿皮靴。
“俊美非凡!”出宫前换了好几套衣裳,精挑细选的,可不是很好嘛!二喜笑应道,忙上前帮他整理衣摆。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四皇子本就相貌不凡,再配上这身衣裳,简直宛如神邸。
“咦?门前怎么有人?”涟漪顿住脚步,警惕地望向大门口。
清浅也瞧见了,冷声道,“大半夜的守在门口,总不可能是好事!”
“先过去看看,听他们怎么说。”涟漪道。
“好!”清浅应道。二人换了换眼色,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待看清来人的容颜,四皇子脸上的笑意敛去,困惑地看着走过来的清浅和涟漪,声音发颤,“你……你们是?”
二喜亦是一怔。
“我们?我们是这宅子的主人啊!”清浅认出这是前几日遇见的人,目光在四皇子身上稍作停留,笑问道,“不知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一样的身姿,容颜和神情却不同。这是怎么一回事?四皇子脸色微微发白,“别院里可还住着其他人?”
清浅面色一冷,柔声答道,“只我姐妹二人。”
“那前几日可来过别的女子?”四皇子追问道。
清浅抬头,紧抿着唇,冷冷注视着四皇子,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这位公子,你想知道什么?”涟漪笑着道,语气却冷清,“要不要我把这几日来过的人都细说一遍给你听?”
四皇子意识到有些唐突了,旋即赔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情急!”
清浅淡淡点了点头,“我不知道阁下要找什么人,但我这儿铁定没有!”说着,迈步绕过四皇子朝别院内走去,“夜深了,敝府不便留客,请回吧!”
看到白衣女子清冷单薄的背影,四皇子鬼使神差地上前挡住她们的去路,“等一下!”
清浅眸光里的不耐和不悦一闪而逝,平静地注视着这位衣裳华丽、相貌俊美的男子,冷声问道,“公子还有何事?”
感受到白衣女子散发出的淡漠,四皇子立即神色一改,让到一旁,歉意的说道,“对不起!”
二喜惊得睁大了眼睛,殿下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随着木门的开合,那两道身影被隔在了视线之外,朱府门前恢复宁静。
“竟然是他!”涟漪道。
清浅笑道,“这些公子哥,就是闲的!”
“我看他不是一般人家的贵公子!”涟漪低声道,“他身后的侍卫训练有素,像极了军士,跟着的小厮又阴柔得不像是正常人,就算现在有人跟我说他是皇子,也是信得的。”
清浅赞同的点了点头,“就他那车夫,更是千里挑一的,一个人就能抵身后那八个。”
涟漪抿唇笑了笑。
二喜瞥见自家主子冰寒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回吧!”
四皇子淡淡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二喜坐到车夫身侧,示意出发。身后的八名侍卫如蒙大赦,翻身上马,一行人向宛城城内奔去。
…………
“掌柜的,你听!”正打着瞌睡的店小二听到急急的马蹄声,顿时来了精神。
老掌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使道,“你去看看!”说完又趴回了柜台上。
“好嘞!”店小二走出柜台,到门口去。看到四皇子一行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总算是回来了。“爷,您回来了啊!”
四皇子并不理会,径自朝顶楼走去。
店小二讪讪地跟在一旁,“您走好!注意脚下!”
六皇子不动声色地饮着酒,窗边的长椅上斜躺着一个黑衣男子,姿态慵懒而优雅。
“六弟!九弟!”
六皇子举了举手中的白玉酒杯,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四皇子讪笑道,“有事耽搁了!”
六皇子笑笑,不搭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黑衣男子拿开罩在脸上的檀木扇,露出比女子还要清秀婉约的容颜,揶揄地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四哥怕是与佳人有约,早把我们忘了!”
“没个正行!”四皇子佯怒地瞪了一眼九皇子,“咦?你今儿怎么这么老实,没约个俏佳人?”
九皇子皱了皱眉,“别提了!今天碰到个特别凶的女人,害我都没心情。”
六皇子轻扯了下唇角,看向四皇子,提议道“四哥,来喝一杯?”
“好!”四皇子撩了撩衣袍,坐到桌旁,“不醉不归!”管他明朝如何,此刻,但求一醉。
闻言,店小二想撞墙的心都有了。最恨的就是过节时候,耽误自己下班的顾客有没有。你们慢慢喝吧,我不管了,要去眯一会儿了。管你们多大权势,如何的富贵,害我不能回家抱老婆,就是可恨。
“你们疯了吧!明儿你们……”九皇子猛地跳起来,看到身旁还有外人,又压低声音道,“小心明日上不了朝,惹那位生气。”一副你懂的神情。
六皇子轻声笑了笑,“守规矩的时候太多了,放纵一回又如何?”
四皇子扔了手中精巧的酒杯,“砰”的一声,上等的白玉杯在地上碎成几片。换上大碗倒满酒,豪爽地一饮而尽,“九弟,要不要一起?”
“不要!你们喝吧!”九皇子撇了撇嘴,躺回到长椅上,以扇遮面,挡住灯光。眼前又显现那一袭如雪的白衣,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不可以再想了! 宫廷深处,丝竹声悠悠。美人如云,无不妆容精致,衣饰华美。
当今皇上被簇拥着坐在上首,玉袍金冠,皇家特有的王者气势展露无余。含笑看了眼前方聘婷起舞的佳人,偏头对下首艳比花娇的舒贵妃道,“贵妃有心了!”
他唤的是贵妃,如此疏离。舒贵妃微微福身,低头的刹那,眼神里翻腾着酸楚,柔声道,“此乃臣妾的本分。”
皇上颔首轻笑,正欲举杯邀众妃共饮,只听得尖细的公公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话音刚落,歌舞骤停。
皇上站起身看向院门,只见走进来一个年长的盛装宫妇,身后跟了宫娥太监十余人。一袭深红色的华服,裙裾、领口、袖口皆绣有金凤云纹。朱钗凤冠厚重而华丽,随着走动,步摇上长长的流苏轻轻摇曳。
众妃连忙起身跪拜在地,“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唯有王淑妃及舒贵妃迎向前,福身请安:“臣妾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扯动嘴角浅浅一笑,“都起来吧!”六十有余的年岁,即使扑了厚厚的粉,搽了胭脂,也掩不住一脸的沧桑老态。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上淡淡道。
太后深深地望了皇上一眼,走向主位径自坐下,温和地笑道,“今儿适逢元夕佳节,诸妃都别拘着了,需尽兴才是!”
众人齐声应道,“是!”
舒贵妃朝乐师点了点头,乐声再次响起。方才一舞未尽的妃子旋身到场中,再次舞动衣袖。瞧皇上的目光未曾递向这边,掩住心底的失落,微笑着舞完一曲默默退场,心沉到谷底。
女子忍住眼中热泪,暗叹:入宫廷不过才半载光阴,豆蔻芳华,却感觉这一生都结束了。
又有佳人,娉婷而立,在此刻绽放她最美的光华。“臣妾韦氏,弹琴一曲……”
皇上的神思已不知飞向何处。太后不悦地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弹了!如玉的佳人又委屈又惶恐,随即坐下来抚弄琴弦,琴音随心动,欢愉之曲愣是增了一分哀怨之音。
舒贵妃的脸色已稍显急切,她安排的几个妃子都没能引起皇上的注视。不满地偷偷瞪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太后,这个老太婆,一定是她,刺激得皇上又想起已故的皇后了。
要我们这些活人,如何能和死人争。舒贵妃秀眉微蹙,攥紧手中双面牡丹绣的锦帕,恨恨地硬逼下心头的憋闷和不满。
王淑妃始终浅浅笑着,星眸清淡如水,略施粉黛的清丽面容楚楚动人。一偏头就能看见皇上,但她自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并不去惊扰。只是端庄得体地静静坐着,观赏诸妃献上的歌舞才艺。心有戚戚然。
想当年她也曾拼尽力气,只为博来皇上的一顾。皇上当夜就召她侍寝,她欣喜若狂。可是后来舒贵妃的出现让她醒悟,不过是家族蒙荫,跟她这个人并不相干……
宫妃仅百余人,以历代后-宫来看,实在是太少了。太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旁敲侧击的机会,笑说道,“皇上兴致似是不大好,可是这些妃子都不合心意?既然如此,不如甄选新人入宫。”
皇上淡淡道,“皇额娘,不劳费心了!”
太后道,“这什么费不费心的,皇室后嗣连绵是第一要紧事……”
不等太后说完,皇上毫不留情地打断,“儿臣政务繁忙,实在无暇沉湎声乐,告退了。”
太后怒道,“你给我站住!”
皇上停住脚步,微微行礼,“皇额娘年岁大了,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以后多在永乐宫静养吧。还望皇额娘多加保重,莫要让儿臣分神担忧。”话落,决然而去。
太后愤怒的扫翻桌几上的杯碗盘碟,沉声道,“回宫!”
气氛骤然冷到冰点,众妃跪拜,“恭送太后娘娘!”
王淑妃冷冷一笑,转瞬间恢复端庄温婉的模样,坐回位置上。
舒贵妃高傲倔强地瞪了一眼王淑妃,高声道,“大家继续!我们总是要过节的!”明媚的笑颜在此刻看来颇为凄楚。
花好、月圆,但这些可怜人,全没有盼头,心灰意冷。
美酒佳肴当前,妃子们开始随意的攀谈,笑闹一团。今夜,且疯且闹,放纵自己一回吧。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此时此刻,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只有同病相怜。都是不得帝心的可怜人。这一瞬,心中竟生出相扶相伴一生的念头。
“皇上!”安公公忍不住出声唤道,“老奴知您心中苦闷,可夜里风大,仔细着身子。”
皇上停住脚步,看了看这个自小跟随的宫人,喃喃道,“都老了!小安子,你也老了!”
安公公一怔,回道,“皇上正当盛年!”
皇上摇头笑了笑,抬头望向天际的圆月,“月难圆,人更难圆。”收回目光,淡淡道,“朕去看看皓儿!”
“是!”
“还是不去皇子们的住处了,免得皓儿遭人嫉恨。”皇上沉思片刻道,“唤他去云裳宫吧,看看他娘亲!”
锦德殿,二皇子正在练字。
“二皇子,皇上传您过去云裳宫。”内侍站在书房门口,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淡淡应了声,放下手中的笔,举步走了出去。
内侍进屋欲洗涮毛笔,宣纸上的字迹未干,字字暗藏锋芒。观之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内侍一惊,拿毛笔的手抖个不停,细碎的几点墨汁溅到纸上,吓得他面色惨白。凝神去看,还好,不是很明显。咦?落款处写着:明月。
一锦衣公子信步走在玉石铺就的小路上。那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犹如天神下凡,正是明月无疑。只是气质清冷了些,令人望而生畏。小宫女们偷偷望上一眼,简直失了魂。
明月恨。
恨自己,恨宿命的捉弄,恨在墨谷被逼用剑……但终其根,他最恨的是当年给他们母子下毒的人。于是,他回来了。在耽搁了大半年之后,仍然依照计划回来了。
这么多年了,早该回来了。
“父皇!”明月轻唤道。
“皓儿,你来了!”皇上从画卷上移开目光,望向举步迈进来的明月。
“父皇对不起你们啊!”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在儿子面前表达悔恨的寻常老人。
明月冷眸扫过一幅幅娘亲的画像,不动声色地道,“父皇痴情至此,若我娘知晓,也必该含笑九泉。”
“人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意义……”皇上喃喃道。“这些年,你怨父皇吗?”
明月淡淡答道,“儿臣忙着学着如何活下去,如何变得强大,不曾有空想。”
皇上苦笑一声,“你终究是怨我的。”
……
永乐宫内,太后气愤仍未平,怒吼道,“那个妖魂未散,又回来害我了!”
侍奉太后的秋瑾姑姑挥退其余宫人,好言道,“太后娘娘,您说什么呢?您是这后-宫最尊贵的人,不必将那人放在心上。”
太后抓住秋瑾的手,“秋瑾,那个妖女的儿子回来了!那孩子瞧我的眼神,冰冷如刀。他一定是找我报仇来了!”
秋瑾面色紧张地望了望周围,低声道,“太后娘娘,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皇后的死与您无关!”
“什么皇后!哀家不认!不认!”太后怒道。
“是!是!”秋瑾连声应道。
太后转怒为悲,“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儿子!”
“太后娘娘!”秋瑾轻抚太后的背,帮她顺气,“您且宽心些,他不敢怎么着!”
秋瑾劝慰着,脑海中浮现出皇后的面容。那样的芳华绝代,温良贤淑。这一生,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唯有她,美得动人心魄,一颦一笑,都刻在人心里。不仅人美,心地也宽厚,阖宫上下,受过皇后恩惠的宫人数不胜数。
“她还是不放过我儿子啊!”太后喃喃道。
皇后那么好的人,偏偏不得太后的喜欢,反而厌憎得很,加以毒害。事后,皇上处死了太后身边所有宫人,她才被分配到太后身边。年华过去,她熬成了一宫的掌事姑姑。而皇后,早已是一堆白骨。秋瑾心里堵得慌,不再多言。
好不容易等太后安静些了,半哄半劝喂她喝下了半碗宁心安神的汤药。秋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轻轻退出内室。对立在屋外的侍女说道,“小心照看着。”
“是,姑姑!”
秋瑾退到室外,望了望漆黑的天空中悬着的圆月。皇后啊!那么好的女子!太后却认定她是妖女,会祸害皇上……好在二皇子没有死,这真的是太好了。
“愿二皇子殿下平平安安,喜乐无忧,诸事顺遂……”
秋瑾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后,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