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明怎么也没想到,青梅出门一趟,打桶冷水的功夫,再回来居然就带进来一个小屁孩儿。
刚才屋子里锅碗瓢盆噼啪乱响,青梅又只简洁无比地说了几句简短话,赵三明还真没听见外面的响动。
发现屋里还有个年轻男人,小孩儿原还按捺着兴奋的眼神立马一变,怯怯地看了赵三明一眼,小孩儿一点一点蠕动脚后跟,往青梅那边蹭。
“这娃子,谁家的?”
站在里侧桌子边的赵三明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簸箕里控水,回身叉腰上下打量小孩儿。
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孩子,肯定不是屯里的。
再一看,这小孩儿又矮又瘦又黑,这才刚下第一场雪呢,小孩儿脸上耳朵手脚都长上冻疮了。
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裤子都还是夏天穿的单裤,鞋子更是直接穿的草鞋。
就算屯里最穷的人家,也没这么糟蹋自家娃子吧。
那边,青梅把水往洗刷干净的锅里倒完,回头对赵三明说:“把兔子拿去外面挂上,拿家里那个破桶进来,你给他搓个澡。”
既然收了对方的兔子让他留宿,肯定是要上炕的。
可小孩儿身上太脏,为了自己的睡眠环境考虑,青梅决定让他洗个澡。
反正动手的也是赵三明,她是不可能亲自上阵的。
看小孩儿缩着脖子眼巴巴望着她,青梅顿了顿,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坐到灶台前的木墩上,双眼放空地看着灶洞里的火。
眼看着青梅又陷入“甩手掌柜”状态,赵三明挠挠头发,只能上前蹲在小孩儿面前,耐着性子跟他说话。
“娃子,你叫啥?打哪儿来的?”
小孩儿瞅了赵三明一眼,不吭声,要往青梅那边蹭。
赵三明想动粗,伸出手要去揪小孩儿衣领,结果放空状态的青梅却精准无误地扭头看了过来。
赵三明抽了抽嘴角,感觉到一丝不妙,心里泛起了嘀咕。
平时打他也就算了,现在难道还要因为一个不认识的小屁孩儿打他?
那是不是说明,在青梅心里,他跟这小屁孩儿相比较起来,反而是小屁孩儿更重要?
这能忍吗?
赵三明想:没错,能忍。
看看青梅,再看看小孩儿,赵三明肩膀一垮,认怂。
“娃子,你叫啥,冷不冷饿不饿?”
小孩儿嘴巴闭得像蚌壳,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还是盯着青梅不放。
偷偷瞄了一眼继续转头盯着火看的青梅,赵三明脑子一转,掰正小孩儿肩膀,严肃认真地对他说:“娃子,你这么脏,想去挨着你姨姨,她肯定不乐意。”
提到青梅,小孩儿果然有了反应,虽然还是没说话,可眼珠子转过来终于看向赵三明了。
赵三明暗道一声,有门儿,趁热打铁继续哄小孩儿:“晚上你要在这里睡觉对吧?咱们家可就一张炕,就你现在这么脏的样子,咋上炕啊?”
小孩儿嘴唇动了动,小小声,却很坚定认真:“我睡地上。”
赵三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毕竟有暖呼呼的炕睡,谁还会主动去睡地上啊?
赵三明回头去看青梅,想看看她是什么意思。
盯着火看得认真地青梅皱眉,侧脸看小孩儿,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地,说的话却带着暖意:“睡炕上。”
既然是青梅说的,小孩儿当然立马点头,乖得很。
赵三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乐了。
因为他发现,这一大一小,外表上肯定是一点不像,可给人的感觉却出奇的像。
吃饱了饭原本特别想睡觉,可忙了一通,倒是重新来了精神。
大概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发现,赵三明对小孩儿多了点兴趣,用破桶给小孩儿搓澡的时候都耐心了不少。
小孩儿瘦小得很,泡澡都不用盆子,只一个大木桶就能装下他。
这个木桶上沿有缺口,提杠也坏了,平时就放在水缸边装水。
“你这身上咋还有伤啊?是不是你不听话,被你爹娘打的?”
“唉不是,小娃子,你别是离家出走的吧?”
“到时候你爹娘找到你,还不得说咱们是拐娃娃的拍花子?”
赵三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越想越觉得不太好,跟旁边安静泡脚的青梅说:“青梅,这小孩儿是哪捡来的?要是他爹娘找来了感谢咱们也就算了,要是遇上混不吝的,咱不得麻烦缠身?”
刚才赵三明一个人念叨的时候小孩儿一声不吭,跟青梅一样安静沉默。
可现在见赵三明跟青梅说这个话,瞧着好像是要劝青梅把他撵了,小孩儿登时着急了,双手把着桶沿对青梅说:“我没有不听话!是我爹撵我走的,他才不会来找我!”
怕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小孩儿接着道:“我没娘,听说我娘病死了,从小他就打我。我都听见了,他跟田寡妇商量要把我冻死在外面。”
“田寡妇?”
赵三明重复一句,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喔!你爹是柳下屯的孙酒鬼?”
柳下屯的孙酒鬼,一个连赵三明都能抖着腿抬着下巴斜眼儿鄙视一下的男人,今年都三十多岁,是个老酒鬼。
早年为了喝酒,孙酒鬼偷了他爹的救命钱,等爹病死了,娘也气死了,孙酒鬼却没有就此改邪归正,反而喝得更凶了。
为了喝酒,孙酒鬼家的房子没了,家当也没了,落魄到住进了屯里废弃的牛棚里。
三十来岁的时候,孙酒鬼去外面不知道搞了些啥,听说是在路上糟蹋了一个走亲戚的闺女,就这么荒诞又神奇地不花一分一厘就娶到了媳妇张小花。
张小花那时候才十几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先是被恶汉糟蹋,后又被娘家人绑了嫁给糟蹋她的恶汉,自然不甘心。
嫁过来张小花后没有停歇的寻死觅活,被孙酒鬼打得下不了床也不肯罢休,非要寻死。没想到又一次跳河被救上来后,张小花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为了孩子,张小花就此安分下来,家里家外一把抓,两年下来渐渐的竟然给家里也修起了一间泥巴房。
可惜张小花生来命苦,没过过好日子,在儿子才刚满三岁的时候,又因为一场风寒没得到救治,就这么病死了,据说死的时候都舍不得落下那口气,硬是拉着儿子的手不肯放。
这么一想,赵三明就想通了,看着小孩儿满脸同情。
要说他也没爹,可他爹在的时候至少对他特好,总喜欢把他顶到脑袋上骑大马。
等他爹没了,又有大哥在上面顶着支撑起一个家,赵三明越想越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青梅不知道柳下屯什么孙酒鬼,不过看赵三明的样子,明显小孩儿身世有些惨。
看赵三明张嘴要说什么,青梅打断他:“水要冷了,还没给他洗好?”
一听青梅话里透着不满,赵三明哪还有空去同情别人啊,连忙闭嘴认真给小孩儿搓背。
把小孩儿搓得浑身泛红,赵三明拿干巾子给小孩儿擦干水,囫囵地用他夏天的衣服把小孩儿给裹起来麻溜地抱到里屋,放到已经烧得暖呼呼的炕上,再用棉被给小孩儿捂上。青梅也泡好了脚,赵三明出来看了,也不嫌弃,想着能偷一下懒算一下,往里面兑点热水就将就着青梅的洗脚水自己也泡上了。
“呼,贼他娘滴爽!”
赵三明感慨,青梅在旁边擦了脚,趿拉上薄布鞋就进里屋径直上了炕。
赵三明没敢随意动青梅的棉被,所以给小孩儿捂着的是他自己那床破棉被。看见青梅上来了,只露出个脑袋的小孩儿动了动,虽然没说话,可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青梅往炕上看了看,还是选择自己睡到了里侧,躺好了忽然开口问到:“你叫什么?”
小孩儿很珍惜青梅开口跟他说话的机会,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叫狗杂种!”
狗杂种年纪还小,看起来三、四岁。
没有上过学,也没人好好教导过的狗杂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有记忆起他爹就这样叫他,后来屯里其他人也都这么叫他。
青梅“嗯”了一声,又问他几岁了。
狗杂种这次为难了片刻,沮丧地垂头,说自己不知道。
赵三明刚好胡乱甩干脚上的水进来了,闻言乐了,代替狗杂种回答这个问题:“他娘嫁去柳下屯的时候,我记得我好像是十四岁,那今年他应该六岁了。”
今年十二月赵三明即将满二十一。
六岁,按照山里孩子的养法,这会儿还是漫山遍野乱蹿撒欢的时候。
“哎你叫狗杂种?这名字哈哈哈,忒好玩了。”
赵三明毫不顾忌地嘲笑了一通,又问狗杂种其他问题。
比如问狗杂种平时在家是不是经常被打,是不是饭也没得吃,睡觉也不准进屋。
反正就是一些乡村妇女惯爱唠嗑时关注的一些问题。
狗杂种不知道这些问题是否尖锐和善,因为这样问过他的人太多了,几乎认识他的人都要这么问一遍。
大概是赵三明说的话里意思好像是认识他娘,加上刚才赵三明非但没打他也没撵他,反而给他洗了澡,身体渐渐回暖的狗杂种对赵三明也亲近了些许。
具体表现出来的就是赵三明说三句话,他总算有一句回应的话了。
全程青梅只闭着眼双手交叠在腹部,双脚脚尖自然分开,作平时睡觉的姿态。
良久,听赵三明得寸进尺竟然问到孙酒鬼跟田寡妇怎么干事的时候,青梅终于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满了,抬脚越过狗杂种,一脚就踢到赵三明肚子上。
狗杂种睡的中间,为了跟狗杂种聊天,赵三明就是朝里面侧躺着的。
青梅这一脚,直接踹到他柔软的腹部,登时痛得赵三明嗷嗷叫,忙不迭翻身就滚下了炕――没办法,要是不自己翻下去,赵三明知道自己还要挨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