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是无辜的。
为了拯救同桌性命垂危的钢笔,林间扛着床被子,挺艰难地扯了扯前头抱了两个枕头的小绑架犯:“小书呆子。”
时亦停住等他:“嗯?”
“我――”林间清了下嗓子,“试试。”
小书呆子的眼睛叮一声亮起来。
“……”林间张了张嘴,没忍住笑了,顺手沿着那一块儿袖口往上拽拽拽,握住他的手捏了两下:“补课的事儿可得有人管。”
他同桌的嘴角跟着抿起来,没说话。
路灯底下,小绑架犯把枕头交到一只手里抱着,抬着嘴角,往回攥住了他的手。
……
自己买的被就比老板的舒服得多。
第二天早上,林间搂着又睡着睡着就团到自己肩膀边儿上的同桌,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团在沙发角的老板那床被,更加坚定地确认了这个观点。
床太小。
除了塞下两个人,两个枕头,最多放一床被。
不能再多,再多就放不下了。
网吧离学校跟他们家都有点儿距离。
不骑车就还得坐一趟公交,早上就得早起不少。林间头两天还担心他同桌休息不够,总想把人送回去。
结果现在甚至还老想拉着他同桌一块儿睡个觉。
直播都少了足足四十五分钟。
“这样不行。”
林间坐在公交车上,打了个哈欠,揉着脖子笑了笑:“给你买的沙发床,我天天跟着蹭睡。”
“你需要休息。”时亦从书包里翻了翻,找出个充气颈枕给他,“还睡吗?”
“……”林间拎起他的书包,掂着重量晃了两下。
“干什么?”时亦问。
“看看。”林间一本正经,“我同桌这是不是个四次元空间袋。”
……
也不知道小书呆子怎么能往书包里装那么多东西。
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出来。
也不敢问。
林间因为眼前忽然出现的充气颈枕精神了不少,被自己一会儿一个的念头先逗乐了,及时拦住了他同桌在车上吹个枕头的愿望:“不用,公交车椅背太低,有颈枕也没地方靠。”
时亦自己没用过这些东西,跟着回头看了看,把颈枕皮儿重新压平折起来。
林间往后靠了靠,侧头看着他。
时亦做什么都认真,格外专注的那种。虽然老让人生出他这么绷着会不会太辛苦的担忧,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同桌这样确实格外叫人挪不开眼睛。
尤其太阳刚升没多久,晨光从车窗外头钻进来。
肩背挺直,坐得规矩板正的小绑架犯,有条不紊地叠好颈枕收纳齐整,严肃得几乎莫得感情。
眼睫垂下来就能藏住一大半眸色,校服都能穿出制服的气质。
酷得不行。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林间没多想,看着他同桌把颈枕收回书包,拉上拉链,正要回神,时亦已经抬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
林间微怔:“怎么了?”
“别动。”时亦按着他,仔细比较过高度,“借你。”
林间跟着他的手往下看:“啊?”
小书呆子抿了下嘴角,又坐直了一点儿。
林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张了张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就全无章法地撞在一块儿。
他同桌这个交朋友流程秘籍指南手册一定有问题。
不然有问题的就是他。
林间被他同桌挺酷地按在肩膀上,觉得自己不光不困,甚至能下去跟公交车跑上一段。
反正公交开得也不快。
慢悠悠往前晃,磨磨蹭蹭地等红灯,到站了上人下人等人还得停半天。
……
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得再不快点儿。
可能是早上的阳光太舒服,也可能是昨天半夜看着他同桌走神的时间有点儿长,公交车慢腾腾晃悠到一半,林间居然觉得真有点困。
小书呆子跟平时一样没什么话,安安静静的,呼吸平缓均匀,一只手垂在身边。
林间对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睡意又悄悄爬上来,扯着他的眼皮往下坠。
这种半睡不睡的迷瞪状态其实挺神奇。
身边的一切都像被隔了层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但又能察觉得到什么都还在。
早班车还没赶上早高峰,路上还算通畅,可也已经有人在上班的路上。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路边的早点摊开始发力,虽然都克制着没吃,车厢里依然飘着淡淡的油条、白菜肉馅饼跟豆浆混着的香气。
平平淡淡、可望而不可即的。
剩下的念头没再一个接一个跳出来烦他,林间睡过去之前最后一点儿意识,是他同桌的手挪过来,轻轻搭上了他的膝盖。
他这一觉睡得挺沉。
被时亦扶着肩膀轻轻晃醒的时候,离他们学校那个站点已经只剩下了半站。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
林间搓了把脸,飞快清醒过来:“麻没麻?”
差不多该准备下车了,时亦把书包背上,抬头:“什么?”
“肩膀。”林间指了指,“我脑袋应该还挺沉的,毕竟头大聪明,而且装满了知――”
他张了下嘴,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对知识的……强烈渴望。”
“不沉。”时亦没忍住笑了,摇摇头,“挺轻的。”
林间:“……”
有时间还得教教小书呆子对于说实话跟善意的谎言的抉择。
特别重要,必须得专门补课好好教。
收学费。
车晃晃悠悠在站牌停下,两个人一块儿下了车。
时间还早,校门口的人都只是稀稀拉拉几个。林间没急着领人回教室,扯着他上后街绕了一圈,挑了家早点摊坐下。
林间这个火锅店二代在整条后街脸都挺熟,刚坐下,老板就热络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又来学校补作业了啊?”
林间:“……”
“不是?”老板很闲,热情地擦了擦手,“抄作业?”
林间:“……”
老板不光很闲,还非常八卦,继续猜测:“还不是?那你――”
“李叔。”林间及时打断他,“两套油条新炸的加两份豆浆加糖加两个馅饼白菜肉的火大一点儿。”
老板秒回工作状态,扔下擦手的毛巾,转回了油锅边上:“等一会儿,马上!”
林间头疼,揉了两把额头,深吸口气坐回去。
小书呆子这种时候就很不善良。
还乐。
假装绷得挺严肃,嘴角都藏不住了。
肩膀居然还抖。
好歹是在外面,边上还有油锅。林间及时压住了按着他同桌暴风揉搓的念头,扶着脑袋晃了两下。
这种错误的印象必须扭转过来。
也不知道找个时间在早点摊上看英语会不会有帮助。
林间抻了个懒腰,把最后一点困劲儿抻出去,侧过来问时亦:“吃不吃麻团儿?”
小丧尸刚从被他指指点点的位置重新坐正,两只手都扶着凳子,跟着抬头:“什么?”
“炸出来的,外头是芝麻,里边是豆沙。”
林间给他指了指:“必须得现吃,外面是酥的,一凉了就软,塌下来就不好吃了。”
食物对人的诱惑是天生的,虽然没加修辞,但他这个描述的每个词汇听起来都格外诱人。
时亦往老板那边看了看,有点儿犹豫:“够吃了。”
“不要紧,看着大,占不了多少地方。”
林间又要了两个麻团,把豆浆接过来,给他往里头放好糖搅了搅:“两个人呢,吃不完给我。”
时亦没再坚持,把豆浆接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尤其喜欢林间说“两个人”的时候那种语气。
挺平淡,但就是因为平淡到几乎显得平常,所以落在胸口的时候总是暖和的。
有时候甚至烫,无声无息地烫着喉咙。
也可能是豆浆太烫了。时亦把那一口豆浆咽下去,犹豫了一会儿,默默给推到了林间面前。
“……这就吃不完了吗?”林间看着那碗豆浆,“我同桌这个饭量可能已经不是小了。”
“不是。”时亦咳嗽了一声,“甜。”
林间扬扬眉,低头也端起来尝了一口。
时亦没给他转碗,看着他低头喝的时候碰上碗沿的那一块儿,刚要提醒,林间已经把喝进去的糖水扭头喷在了地上。
……
他同桌还是善良的。
林间端着那豌豆浆,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克制着平稳放回了桌面上。
显然他加进去的不是属于这碗豆浆的唯一一勺糖。
甚至都不是甜的级别了。
里头还有糖粒儿,说不定很可能是浓度太高了没化开。
J得嗓子生疼。
“干什么?”老板托着油条跟麻团过来,被他吓了一跳,脚步敏捷地躲开,“你不是要加糖的豆浆吗?”
“我油条跟豆浆中间还有加呢。”林间深吸口气,指了指刚拿过来的糖罐,重新给他断句,“油条,加,馅饼,加,豆浆,加,糖。”
“我们家又不是火锅店。”老板说。
林间:“……”
老板对林间这个职业病的火锅自选锅底点法很不满意,生生气气地端回去,给他换了份不加糖的豆浆,
时亦对豆浆的接受度其实也不太高,在喝了就能长个子的诱惑下努力喝了大半碗,又在他同桌的指导下泡了半根油条,吃完了馅饼跟一整个麻团。
林间觉得这样的进步已经不算小,帮他把剩下一根半的油条吃了,跟老板结了账。
他们吃早饭的功夫,路上已经多了不少人。
林间在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格外精神,跟他同桌一块儿绕了点路,走正门进了学校。
运动会连着十一假,假前最后的两天课都用来讲评月考卷子。学霸们明显心系答案,早早来了学校不说,一个个迷迷瞪瞪带着黑眼圈,显然忧虑得少说半宿都没睡着。
他们走过来这一路,就看见三个人走进教学楼大厅,一头撞在了正中央那面单向镜上。
“月考。”
林间以前没注意这些,头一回观摩,挺震撼:“就这么紧张了吗?这要是期中期末模拟高考……”
“都紧张。”时亦没忍住,抬了下嘴角,“有考试就紧张,其实差不多。”
“我同桌紧张吗?”林间问。
时亦点点头,迎上他有点诧异的注视:“紧张得不明显。”
林间觉得他同桌这个描述本身就挺酷,挺认可地点点头,从他背上把书包接过来,一块儿上了楼。
讲评卷子这种事,不管放到什么样的班级都会造成点儿格外凝重的气氛。
尤其是分数还没下来的时候。
第一堂老董的语文课还好,到了老万的英语课,对听力的时候班里的空气就开始凝固,平时座右铭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几个人脸色都有点儿不对,飞快照着黑板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上课铃还没打,他们班居然就安静得能听见英语课代表在黑板上抄答案的粉笔声。
“月考只是大家路上的一个小测试。”
老万站在门口,笑眯眯给大家做思想工作:“当你们走过高二踏入高三,经历过几次模拟考之后,就会发现面前的这些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阶梯,早已经被遗忘进了过去记忆的角落……”
“不用踏入高三,再过去三天我就能忘了它。”
梁见桌上放了两张不知道干什么的黄纸符,边在胸口划十字边念叨:“但这并不能抵消我在对答案这一刻感受到的窒息般的恐惧。”
“你不是抓阄抓的吗?”吴涛好奇,“恐惧什么,幸运之神有没有眷顾你?”
“我还检查了!检查了两遍!”梁见很不满意他这个随随便便的态度,甩过去感叹号三联,“都是重新做的阄!!”
“……”吴涛问,“所以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你能考四百五十分?”
“这次考试选择题比例大,所有科目的选择题加起来一共四百二十六分,我还答满了一整张语文卷子,所有的生物跟化学题,并且在所有的物理题目和数学大题上写了解。”
梁见很不服气:“我不配得四百五十分吗?”
吴涛:“……”
林间扯扯嘴角,揉了揉额头,低头看了看卷子。
如果说梁见这种属于对知识的完全空白导致的盲目自信,他现在的心态差不多就该算是刚进门。
小书呆子给他找的练习册确实好,他也一直在做,但除了周末,始终腾不出太整段的时间来。
明确的知道自己的缺口在哪儿,但也很清楚,要补上显然没那么容易。
……也不知道他同桌那根命途多舛的钢笔最后会不会被撕票。
林间转了两圈笔,转过头刚想说话,忽然一愣。
时亦也在专心地对答案,就是没看着卷子,面前铺了两张算草纸。
上头的字迹工工整整,格外整洁。
整洁到“算草纸”这个名字都应该让给梁见的卷面。
林间放下笔。
刚考完语文的时候,小书呆子书包里好像也有这么两张算草纸。
时亦正对着答案,胳膊肘忽然被他同桌轻轻碰了两下。
他侧过头,放下笔:“怎么了?”
“紧张不紧张?”林间指指他的算草纸,看了一眼不敢自己再往下对、四处找人帮忙对答案的梁见,“用帮忙吗?”
时亦微怔。
紧张是难免的。
和控分不一样,他不能稳打稳算自己的准确成绩。不少东西都是半年以前自学的了,这次只是考前草草看了看,并没复习得太充分。
有题目的印象不够明确,有知识点掌握得不够好。
开放式的题目不知道对上了几个采分点、出题人做答案的时候不知道喝没喝大。
他习惯在考试的时候控分,通常在考场上剩余时间都多,管得也没有真正高考那么严格,所以通常会把答案再在算草纸上写一遍,才能知道自己真实的水平究竟在什么地方。
……
其实要是林间帮忙对答案的话,可能会更紧张。
时亦轻攥了下拳,重新慢慢松开,低头看了看那份答案。
“吓唬你呢。”林间在他身边笑了,在桌膛里摸索着碰了下他的手,“都出冷汗了,这么紧张?手借你……”
话还没说完,小书呆子忽然攥住了他的手。
攥得挺牢,挺用力气,掌心微凉潮湿的触感贴着他。
林间吓了一跳,试着往回握了握,指腹敲敲他手背:“时亦?”
“你――”
时亦抿了下嘴角,把算草纸递给他:“帮我一下,我想睡觉。”
林间怔了怔,抬手把那两张纸接过来。
他同桌还挺酷,没什么表情,就是动作稍微有点儿卡顿。隔了一会儿才把两只手都收回来,硬邦邦地趴下去,不动了。
林间拿着纸愣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伸手过去帮他把窗帘掖严实。
手收到一半,又忽然停下来。
他一只手翻出了跟红笔,对着黑板上的选择一个一个打着对号,左手悬了一阵,放轻力道覆在小书呆子脑袋上。
停了一会儿,慢慢揉了两下。
全班都在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对答案,没人注意窗边有什么动静。
老万可能是注意到了,但显然没打算管,笑吟吟给大家继续加灵魂重击:“机读卡昨天晚上已经判完选择题了。这次的题目难度非常高,陷阱题也很多,大家答得都不是太好。”
老万平时说话也慢,同学们也没觉得怎么样,这时候才发现格外叫人忍不了。几个前排的好学生都快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学委带头举手问:“老师,年班级最好成绩呢?”
“年级最好成绩是错了五个。”老万反应了下,如实报出来,“咱们班英语纯选择最高分是周成哲同学,错了二十一个。”
前排静了静,几处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停了。
“其实学委只错了十八个。”老万补充,“就是周成哲错的题目里完形填空占比大一些,都是一分题,所以在分数上占了优势。”
他们班毕竟还和前面的班级有一定差距,用不着具体比较,光是数字上的直观冲击就挺残酷。
下头没人说话,学委来回翻了两页卷子,重新划掉了几道没记准答案的题。
“这些都只是一次考试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从考试中查漏补缺,学到新的东西。”
老万带惯了高三,面对还有快两年的时间非常不着急,没有被同学们的沮丧影响,从容翻开卷子:“大家表现得都非常不错,下面来翻开卷子……”
对答案确实挺刺激。
林间没怎么听进去老万接下去说的话,心跳越来越快,扫了一眼最后一行答案,照着算草纸上最后几个一模一样的选项打上勾。
他深吸口气,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对了两遍,放下笔。
梁见回头跟他说什么,他没听,看着整张纸跟题目数量齐平、一个不差的对号。
……
甚至很难说出来这是种什么感觉。
骄傲。
烫得不行,堵在胸口沸腾着往上涌。他知道时亦优秀,也知道他同桌一定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跟自己表现出来的也一点都不一样。但这是第一次,这件事这么直观、这么不容忽略地摆在他眼前。
滚烫的骄傲,疼得喘不过气的骄傲。
他同桌这么棒。
他同桌本来可以这么棒。
林间闭了下眼睛,深吸口气呼出来,压着胸口细细密密的疼,放下握着的红笔。
他的左手还搭在时亦发顶,正要收回来,差不多趴成了石化的小僵尸忽然动了动。
时亦没坐起来。
额头还枕着胳膊,伸出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很轻又很坚决,使了点儿什么不容置疑的力气。
小书呆子的手还凉,林间没立刻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怔了几秒,转过视线。
整个教室都在埋头看卷子,一片响亮的卷子翻动声。
他同桌埋在胳膊里,按着他的手不让动,软乎乎的头发贴上来。
慢慢地、一点儿不怕乱的。
蹭了两下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