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临溪村反而加倍热闹了起来。
年节间没心情放的炮仗、没心情穿的新衣裳,都在这时候拿了出来,也不管合适不合适,能拿的拿上、能穿的穿上,满大街大人孩子乱跑,笑声此起彼伏,从早到晚就没停歇过。
寥寥几家笑不出来的,比如王玉莲她们家、船儿一大家子,都是大门紧闭,努力营造出没有人在家的假象。村里的孩子们也不知道给人留面子,看谁家大门关着就偏跑去玩耍,翻花绳耍羊拐跳格子,恨不得用笑声给人把大门撞开了。
陈七挽着丁了了站在烧没了的家门口,远远看着街上的一片热闹,笑得合不拢嘴:“这才是热闹,这才是好日子,这才是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呐!”
“是啊,”丁了了含笑点头,“世外桃源里的老太爷要娶亲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热闹?”
陈七看看那些孩子们欢笑着跑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老东西娶亲有什么好看的?他如今走路都困难呢,也不知道拜堂的时候拖不拖得动腿……咦,不对啊,那老东西都那么老了,他的‘高堂’在哪儿呢?一会儿他不会拉着翠翘拜他老子娘的牌位吧?”
那可就不像拜堂,像上坟了。
而且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拖着拐棍跟人拜堂,旁边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团团一屋子围着观礼,这件事想想就觉得格外有意思啊!
“不行媳妇儿,咱得快点去瞧热闹,晚了就来不及了!”陈七忽然来了兴致,拉着丁了了就跑。
到了地儿才发现完全赶得及,因为拜堂还没开始。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要开始的迹象。
院中堂上已是座无虚席,本村父老和邻村甚至镇上来的有头有脸的宾客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今日的老新郎出场,那道挂了红帘子的门洞里却始终毫无动静。
渐渐地,就连在场陪坐的丁成岭丁成峰等人也都借故走开了,堂上竟只有小辈们留下招待宾客,丁玉柱指挥着几个孩子里里外外地跑,一会儿茶没了、一会儿水没了,处处都不周全。
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七与丁了了是不肯见外头这些人的。二人在外面看了一圈没瞧出什么门道来,正要去后院探探究竟,一转身却看见一大群人气势汹汹,押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进来了。
那不是新娘子吗?出什么事了?
众人都站了起来。
陈七忙拉着丁了了退到门后,就看见丁成岭丁成峰兄弟押着柳翠翘走到堂上,一脚踹下去:“你自己说!”
坏了,丁了了心道。
柳翠翘年纪再小也是他们的后妈,如今儿子们竟然当众对后妈动了脚了,说话还是这样的腔调——这怕是出了人命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柳翠翘坐在地上哭道:“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难道还能是我下毒害死了我的丈夫吗?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抓我!”
“就凭我父亲早起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你亲手煮的一碗参汤!”丁成峰跳着脚哭吼,“老爷子身体一直很好的,自从你来了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今日更是喝了你的参汤之后就剧吐不止,你还说跟你没关系?小贱人,你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论年纪,我当你爷爷也够了!”
这是彻底撕破脸了。在场宾客一片哗然。
里正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硬着头皮上前按住了丁成峰的肩:“先冷静先冷静!要是新娘子真敢下毒,在场这么多人看着她也跑不了,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丁成峰一抹眼泪,腿一软跪下了:“里正大人,我父亲快不行了!”
怎么,真不行了?!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丁成峰哭道:“一早起来,我父亲就说头晕、胸口闷,又咳得厉害,要请大夫来开一剂药汤补补精神好出来拜堂,偏这小贱人说喝碗参汤就好,还贱胳膊贱腿地自己跑去煮了一碗……”
“丁成峰!”柳翠翘挺直了脊背,尖声哭骂:“我煮参汤有什么不对?这些天的参汤哪一碗不是我煮的?前面我做饭泡茶煮参汤一点问题都没有,偏如今出了事了,就赖到我头上来了!你怎么不说你爹年纪大了,本来就该死了!”
“是啊,我爹年纪大了。”丁成岭走了出来,沉声:“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要来纠缠他、为什么执意要嫁一个比你太爷爷年纪还大的人?你图的是什么,谁不知道!”
柳翠翘昂着头,嗤地笑了出来:“我图的是什么?你想说我图的是什么?我图给你这个半截入了土的老东西当娘吗!我图你们家的家产吗?我告诉你丁成岭,你老娘我在城里卖唱的时候,一晚上挣的钱足够把你这条狗命买下来了!我图你,你告诉我我图你家什么?”
卖唱的?!
堂上宾客一片哗然。
这件事还真没人知道。都说四太爷要娶亲,世人虽纳闷,也只当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仗着模样生得不错,贪图几顿饱饭才肯嫁过来,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身份。
那就不对了。
城里卖唱的姑娘,什么没见过?她想要吃好的穿好的,只需要找一个有钱人家嫁去作妾,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无忧,为什么偏要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嫁个老头子?
真是越来越说不通了。再联系到四太爷如今的境况,由不得众人不往更骇人的方向想一想——莫非是四太爷从前仇家的后人,来报仇的?
无凭无据倒也不能乱说。
里正两头哄劝,先安抚了哭得不成样子的丁成峰等人,又劝柳翠翘:“我相信你嫁过来不是为了当寡妇,更不是为了当一个在拜堂之前没了丈夫的寡妇!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请大夫来,看看四太爷还能不能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没错!”柳翠翘仰头,“可惜临溪村没有好大夫,现赶着出去请也来不及了。刚巧我们村的小神医丁了了如今在村里,我想请她来给看一看,只怕她不肯。”
“那有什么不肯的!”里正大喜,“了了小姐回来了吗?我竟然不知道……既如此还等什么?快请她去看看四太爷啊!了了小姐的医术可是整个江南道无人不知的!”
这会儿丁成峰等人也回过神来,忙到处喊人:“了了小姐去哪儿了?谁知道了了小姐在哪里……”
丁了了没办法,只得同陈七一起走出来,问:“四太爷如今在何处?”
丁成峰哭道:“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眼见得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那还真是挺严重的。
丁了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本不想接这个烂摊子,无奈此时已经被架在那儿了,只得回头招呼道:“里正大人与我一同去看看四太爷吧。事关重大,若真有人下毒谋害,那是必定要报到县里去的。”
里正连声称是,又叫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老爷同行,一路匆匆奔到后院。
果然院里哭声一片,老的小的都跪在地上只管呜咽,连一个能起来主事的都没有了。
丁了了不想进那屋子里去,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便退出来,叫人把四太爷用过的茶碗杯碟药罐子全拿出来,连厨房里的家什也没放过。
只一眨眼,院子里就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今日有酒宴,锅碗瓢盆动用得格外多,搬运这些东西也是个大工程。丁成峰一帮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丁了了却偏不慌不忙,一件一件查看了所有的杯盘,然后拍拍手,起身吩咐道:“煮点葱汤给他喝吧。”
下头媳妇忙答应着去了,丁成峰倒更急:“煮葱汤是什么意思?你先说这人到底能不能救?”
丁了了想了想,摇头:“不好说,我得再看看。”
再去厨房看看。要是与她猜测的一样,就还能救。要真是那柳翠翘下毒——那不单四太爷没救了,柳翠翘也没救了。
当然,柳翠翘不像是个自寻死路的人,此举多半有别的图谋。如此一来,谁能活命就更要各凭本事了。
厨房里煮着葱汤,丁了了就跟了进去,东翻翻西看看,期间还反复提醒里正跟着她,一步都不能落下。
不是因为里正知道什么,而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掉进了柳翠翘的圈套,她得给自己找一个有分量的证人。
葱汤煮好的同时,丁了了哈地笑了一声,拎出厨房角落里的一包东西,跳了起来:“这是什么?”
厨下的妇人忙道:“是太爷要用的药!前些日子柳姑娘特地请来镇上的大夫开的方子,说是能防中风痰壅……”
丁了了拆开那包药细细看过,抬头看向丁成岭:“那就没错了。”
丁成岭急得又要哭出来了:“了了小姐,‘没错了’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救没救?”
“先把葱汤灌下去吧。”丁了了道,“不是剧毒,问题不大。只要四太爷的身子能撑住,就还有救。”
毕竟病人年纪那么大了,谁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救。
丁成岭也没敢指望她打包票,听见说不是剧毒就已经喜极而泣,忙叫人端了葱汤去救人,又看着丁了了开了一副祛毒调养的药,欢天喜地地奔去忙了。
丁成峰没跟着去。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一眼他的父亲,只管客客气气地请了丁了了陈七和里正一行人回到前厅,又叫人把柳翠翘押了过来。
柳翠翘仍然不慌,甚至还踹开碍事的晚辈们,要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怎么,查出什么来了吗?”
丁了了一看这架势,想了一想,也叫人搬来了椅子,同陈七一起坐在上首,像县太爷审案子似的居高临下:“四太奶奶,先前的参汤是您亲手煮的,您承认,对吧?”
“我当然承认!”柳翠翘理直气壮,“我煮参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丁了了道,“但是我方才问过了,前些日子你特地请来了镇上的一位大夫,给四太爷开了副防治中风痰壅的药。”
而且,如今还剩好多,在厨房里放着。
柳翠翘脸上神情微变。
随后又高高地昂起头,冷声:“是又如何?我做得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丁了了点头,“我只知道那副药里面有藜芦,而且从现在剩下的药来看,藜芦的数量不对,少了。”
照方子抓药的时候该抓多少都是有数的,没道理配好的一副药,给人把其中重要的一味药少抓了。
藜芦,可是有毒的。
在场宾客中虽然没有真正懂医的,但藜芦有毒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当下便有人惊呼起来:“这么说,真是有人故意下毒了!”
柳翠翘稳稳地在椅子上坐着,不慌不忙:“就算有人下毒,也不能认定就是我吧?你看,在场那么多人都知道藜芦有毒呢!”
“确实,”丁了了又点头:“眼下并无证据证明四太奶奶投毒。”
她看着柳翠翘,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人人都知藜芦有毒,却未必人人都知道藜芦之毒遇参则甚,多服乃有性命之虞。四太奶奶,我只是个大夫,不管查案子,所以我不知你今日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也不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处置,还请里正大人与诸位长辈裁决吧。”
说完这句她便站了起来,向陈七招招手要走。
本来嘛,这里头也没有她的事!十多天以前抓的藜芦、今日一早煮的参汤,是巧合还是有心,都是他们老夫少妻一对新人自己的事,她这个外人又没收钱,凭什么去给人费脑筋查那些破事!
陈七也不爱管闲事。眼见喜事办不成了,他便拉着一张脸连喊“晦气”,一迭声地说去外头吹吹风,祛祛在这里沾染的一身腌臜味儿。
丁成峰等人顾不上理会他二人,柳翠翘却不依,站起来急道:“陈七公子,你真的要走吗?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了?”
这话说得,味儿有点不对!丁家人和在场的宾客都在同一个瞬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个个全都打起了精神。
就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丁了了猛然转过了身。
柳翠翘要对付她,她是知道的。所以今日四太爷中毒这件事一出来,她心里就小心提防着了。
只没想到前面看病开方配药都没出什么事,最后却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柳翠翘是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跟陈七的那点事抖搂出来了吗?这也不是什么高招啊!
即便两人有旧,她毒杀四太爷这件事也完全是自作主张,怎么着都赖不到陈七头上;更何况,就算是陈七授意她干的,临溪村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
柳姑娘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不会还这么天真吧?
事实证明,柳翠翘的确不那么天真。只是她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做出的事,实在件件出人意料。
看陈七停下脚步,她便咚咚咚几步追上来,拦到了前面:“你不救我吗?你昨天晚上还说我年轻貌美,本该是玉栏金砌之中娇养的……如今我要被这些人害死了,你不管吗?你要看着我被他们栽上罪名、送到县里去处死吗!”
“四太奶奶,”陈七退步躬身,“您说这话可就吓到我了。我一个平民小百姓,哪里能干涉官府办案?四太爷中毒之事自有里正大人与各位乡绅见证呢!您若真有罪,别说是我,就是当朝皇帝在这儿,也没道理随意帮你脱罪;你若冤枉,里正大人自然也不会随意给你定罪,真相大白之后你依然是临溪村人人敬重的四太奶奶,更用不着我来救你!”
一番话便把自己清清白白摘了出去,里正忍不住拈须点头。
柳翠翘却不依不饶,又哭道:“你这会儿撇清得倒干净!既然你不愿意管我,昨天晚上为什么……”
“柳妖怪你有完没完!”佳佳从院子外面冲进来,跳着脚骂:“昨天晚上怎么了?昨天晚上我姐夫跟我姐姐在一块呢!他们俩陪着我玩骨牌呢!我们三个压根就没见过你!你自己杀人放火干坏事,为什么要攀扯我姐夫!你又没有我姐姐漂亮!”
小孩子说话可信度本来是很高的,但眼下众宾客都在眼巴巴等着一场大热闹,所以佳佳这番话喊出来也没有几个人相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看着柳翠翘,等着她说出更惊人的事情来。
怎么回事啊?四太爷要娶的这位小娇妻,是不是真的在成亲的前一天晚上红杏出墙,与家中做客的俊俏后生勾搭成奸了?
所以拜堂之前毒杀丈夫这件事,也是为了她的小情郎才做出来的吗?
大新闻,大新闻呐!
众人由窃窃私语而至纷纷议论,最后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问了出来,询问声呼喊声惊叹声响成一片。
偏偏陈七没有继续辩解,而柳翠翘也不肯再多说。众宾客心痒难耐,一时也看不出这两人是在暗中较劲还是正在酝酿着什么。
年轻人嘛,血热,容易冲动,说不定下一刻就手拉手一块儿当众私奔了!
众人越想越激动,恨不得亲自上前把这俩人的手给按到一块儿去。
只有四太爷的儿孙们脸色越来越黑。
到这会儿,下毒的事仿佛都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必须先拦着,不能让太奶奶跟人跑了啊!
临溪村,丁家,四太奶奶,在拜堂成亲的当天,当着满堂满院子宾客的面,跟小白脸私奔了?
这种话传出去,还能见人吗!
“母亲!”丁成峰忽然转身,向着柳翠翘跪了下去:“父亲中毒之事真相未明,孩子们愿意相信您老的清白。如今丁家已是散沙一盘,请母亲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