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此罪在大魏便属十恶不赦,而对于继承君位的每一任皇帝来说,守好祖宗家法便是最极其重要之事。
但这世上总有为取暴利,铤而走险的人。大魏存在的这数百年里,不知有多少贪心之人因此被凌迟处死。
可这么多血淋淋的例子,也阻挡不了人的贪欲。
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但纵然宋宗罪大恶极,却也并不能成为宁南忧拿这一城之人的性命去拼的理由。
更何况,她与江呈轶已有筹备。就算他不设此计,宋宗也绝活不过秋末。
只是她所认为的,却并非宁南忧所想。
她心中有所不满,正欲说出口,但转念仔细一想,却又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劝些什么。
似乎他所做的这一切,也并没有不对的地方。
这一次,他好似并没有伤及无辜。
说到底,她为这一城百姓担忧,只是害怕他们因这场战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际上这里的人却并没有受到伤害。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少了寻常时的生意买卖,使得临贺瞬间成为了空城,可她却未曾听说有人饿死、或是被乌浒军士欺辱、虐杀或是死于战乱之中。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宁南忧见她垂下眸子不言不语,心中那点不安虽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样做,不管不顾,不去计较这郡城之中上万人的性命,任由孟灾那样的残暴之人带兵围困临贺使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成天提心吊胆觉得我过于无情无义?”
江呈佳望着他,见他小心翼翼探问的模样,心酸起来:“是,我不喜你如此孤注一掷,将全郡之人的性命赌上。但事实上,至今为止我并未瞧见孟灾与乌浒兵对临贺百姓动手也未曾听闻哪处死了人,哪处军卫霸抢民田,强抢民女之事。想必是你精督卫护城的功劳。”
她克制住心中的慌乱惧怕,终于理性的说出这番话。
江呈佳深呼了一口气,握住手掌,自嘲起来。她的年纪倒是越活越大,可不知怎得心智却越来越幼稚,越来越武断了。从前她想问题也不像如今这般毫无理智,只会狭隘思考。
事情总有两面性,可她却总是忽略好的一面,只在乎那坏的一面。看到的全是阴暗与灰沉。
江呈佳难过起来,从什么时候她变成了这样?
大概是在三十年前,千珊不忍瞧她成日堕落,孤身一人返还故都,求长老为她寻找覆泱的踪迹,最终得知覆泱入了大魏,成为权臣奸佞之子后。有一日,她在前往仙境寻找江呈轶时,偶尔间在路上听见两个小仙娥谈论起她与覆泱之事。得知一条惊天之闻。
天帝怅尧在覆泱身上注下的诅咒,以两千年为期。期满魂散,诅咒自动解除,而覆泱也在不能重新转世,魂泽将会回归大地,消散九洲,等同灰飞烟灭。
而宁南忧便是他的最后一世。
简岑的魂散消失,便是此诅咒应验的前兆。
她不知这两个小仙娥究竟如何得知这条她从不知晓的诅咒秘闻。当初怅尧当着众神的面施下此咒,明明只是咒其永世不得归九重之天,无法恢复神籍,凡间投胎轮回世世凄苦不得好死。却并没有什么两千年之期。她也从来未曾听过此事,可如今初次听闻,心惊胆战。立即转身去寻那两个小仙娥。
可一转眼,却发现讨论此事的小仙娥早已消失不见。
当初她以为这是胡说之事,可却在心中留下了阴影。
在计划、寻找并准备靠近宁南忧的这几十年来,江呈佳一直将此事挂在心上,这种强烈的不安之感,随着凡界气运势图预测处人间未来会现一场大劫祸乱,更加令她恐慌起来。尤其是女帝亲口对兄长交代的那番话,说覆泱的神运侵扰了帝星的气运。这更让她害怕。害怕天命对覆泱处置,害怕他真如当初她听到的两个小仙娥的对话一样,魂泽散于九洲,而这世上便再无覆泱此人。
从那时起,她也变得越来越偏激。她看不得宁南忧深陷权势争夺的泥潭之中,看不得他残害无辜,对他所作之事,一贯贴上贬义,甚至一味的将她自己推上道德的制高点,俯视于他。对他种种行为进行批判责怪。却忽视了这些事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她未曾瞧见的正面性。
她居然好意思责怪宁南忧偏激。
她自己不也是个只顾着一人想法,其他全然不顾的偏激怪么?
她抬起头,勉强冲着宁南忧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我说了我不计较你从前做了什么,自现在开始,你我能够互相信任,你能答应我之前所说那些便好。”
“若是这城中没有你一手布下的兵力守护,或许城中上万余人便不仅仅是闭门于家,无往来之交,寡淡生活蜷缩一团,小心过活的场面。孟灾之下的乌浒亲兵向来残暴,但这一城人除了经受了一场战乱便再没有受过其他伤害,只是在家中耗费存粮。”江呈佳保持着笑容继续道:“说明你心中本愿,不想伤害这些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揪着这一处不放呢?”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实际上她满脸眼泪,很难说她在笑。2k
宁南忧也不想过于纠结于此。
可每当遇见了她,他便成了一个扭捏矫情,处处刻薄,纠结造作之人。
他极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也无法控制这样的自己。
他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个对他好的人。
这世上,待他真心之人屈指可数。
他不想逼走谁,却忍不住对自己对他人刻薄。
宁南忧脑中的思绪乱成一团,压在他心头,叫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我还需同你解释。”宁南忧叹了口气道:“我设此局,并非完全针对宋宗一人,我同样想让孟灾伏法。但若不以此局,恐怕孟灾这个平生小心谨慎至极,又有严重疑心病的人恐怕难从乌浒而出,更别说将他除去。孟灾多年以来的暴政,早已让乌浒之内一团乱麻。且宋宗走私之路与孟灾多有牵扯。从内陆至广州边境走私的商路都有孟灾插手其中。若是,我单单除去宋宗一人,将来无论谁再任职广州刺史之位,都难免继续掉入广州此乱地、染缸之中,为利益所驱使,再与孟灾合谋,重行走私之事。我是想永绝后患。”
宁南忧牵着她纤细的双手,从未如此认真的说出这番话。
“这是我内心真实想法。真实真切。”似乎就差指天发誓一般,他的语气很是用力,“当然除此之外,我也有其他对于权势的野心。但我可以指天指地同你说,剿除走私商路是我设下此计最初的想法。”
江呈佳一愣。
她从未把他行此事的缘由往这方面想过。她单单以为宁南忧是想要乌浒以及广州权势的支持,以便未来与宁铮、与邓氏抗衡。
宁南忧的话更使她觉得自己对他太过于苛刻。
究竟是什么,让她现在对宁南忧能想到的只有奸佞二字?
她又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匆匆忙忙垂落双眸,反握住他的双手颤抖道:“谢谢。”
宁南忧问:“谢什么?”
江呈佳抑制着颤动,哽咽道:“你愿意同我说实话。谢谢你。”
宁南忧再叹,又一次搂她入怀,轻声道:“以后,我也愿意同你说实话,只要你肯信我。”
江呈佳靠在他怀中。
似乎这些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所有不快与痛苦都一消而散般。
暖和的秋风,没了往日的寒气,吹来了一丝夏末的潮热。
两个相互依偎的年轻人,互相解开了对方的心结,终于终于得到了心灵的对望与信任。
季先之本是候在外院,但心中担忧江呈佳之伤势,在跟着千珊忙前忙后匆匆赶往主卧时,便与她一同听见了主子们之间的谈话。
一字一句,分毫未差。
这些缠绵悱恻的誓言,含着浓浓情意的对话叫千珊既感动又觉得肉麻。
待听完后,她已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面红耳赤的朝身边的季先之一望,恰好瞧见这中年男子朝她看来。于是便更替自家主子感到无地自容,心里想着,怎么她家主子正正经经的一个小姑娘能说出连珠炮般的情话?
千珊手中端着食案,对季先之结结巴巴道:“季季先生,想来女君并无大碍眼下这情势咱们也不便送药进去要不咱们回去吧?”
季先之瞧着这小丫头满脸涨红,忍不住笑意,却还是刻板着面容,装出管家的严肃道:“既然女君无碍。咱们自然不必继续呆在这里。”
两人又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的转身朝北院外走去。
千珊把食案送回了东厨,叫仆婢们将早膳与药汤温着,便拉着小翠蹦蹦跳跳回了西院。
季先之望着这两个喜出望外的丫头,心中也替宁南忧高兴起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此时被宁南忧撂在书院里孤单一人的李湘君。于是,很快收了笑意,整理了仪容,朝书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