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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都城破,周源末被魏军所俘,十万敌军四散逃离,将近一半落入魏营沦为奴隶。宁南忧化作曹贺,与宁无衡合谋,陆陆续续收回大魏大半失地,并拼尽全力将匈奴与鲜卑等蛮族赶出了大魏。
而中朝与占婆以四十万大军固守荆州地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魏军攻克不得,只能占据宜都与敌军对峙,静候强攻的最佳时机。与此同时,冀州方面调派了半数兵马赶往大魏西境、北境镇守,以免蛮族再次来犯。
魏郡城内,江呈佳一边辅佐窦月珊操持着冀州的内政,一边尽心尽力的探听着荆州的消息,依据曹家军在前线的行动于魏境后方做出配合,暂时抑住了纷乱的战局。
冀州王府内,江呈佳乘舟泛于后院小湖之上,仰天躺着,双手举过头顶枕在脑下,正吹着微微秋风凉爽惬意、怡然自得。
湖面一片安谧宁静,倒是别样的舒适。
她彻底放松身心,打算在这舟上浅眠片刻。谁知便在此时,湖面传来了长桨划水的翻动声,伴随着千珊的叫唤,悠悠然从远处飘了过来。
江呈佳懒懒的睁开双眼,疲倦的撑起身子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千珊急得一头汗,仿佛府内出了什么大事般,火急火燎的划着一艘小船来到她的身边。江呈佳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怎么了?这般急三火四的找到这里?可是子曰有什么事要找我商议?”
千珊摇摇头,气喘吁吁的说道:“不是窦郎君是、是城勉——城小郎君。”
“城勉?”江呈佳吃了一惊,当即拢起身上的斗篷,睁大眼睛朝她望过去。
千珊使劲点头道:“正是城小郎君,他由唐曲引领,于前日便抵达了冀州,昨日上报王府,请求拜见您一面。”
江呈佳欣喜万分,迫不及待的问道:“他此刻身在何处?”
“城小郎君就在前厅等候。”
江呈佳急忙抓住桨杆划水,满心期待的往岸上行去。
主仆二人风风火火赶至堂厅,遥遥一望,便见廊桥的尽头映出了两位郎君的身影。江呈佳停留在台阶前,忽然止住了脚步,她到现在仍有些畏惧,害怕城勉仍然在怪责她。
女郎生出片刻犹疑,紧蹙着眉头,抬眸朝庭内望去,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直至做好心理建树,才提起裙摆迈步朝廊桥走去。
她主动唤道:“阿勉。”
坐在木轮上的郎君听到声音,轻轻扭着身子转了过来,他身后站着的唐曲亦趁时的推着轮椅向廊桥上望去。
江呈佳既欣喜又恐惧,心中再生迟疑,正当她低眸凝思伤怀时,对面廊桥下的郎君朝她微微扬起了笑意,温柔唤道:“阿萝。”
这一声唤,顿时将女郎的思绪牵扯到了过去,那时他们还在信都,如今的一切还没有发生。只可惜,从前的日子再不复返,他们之间不论任何一人,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江呈佳哀戚着,勉强扯出笑容,朝着城勉踱步而去。
多年未见,再相聚时他们二人便只剩下不可遮掩的疏离淡漠。城勉开口寒暄道:“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江呈佳扯了扯嘴角,艰难的点了点头,颤着声音说道:“好,很好。你呢?”
时间转眼即逝,眼前的这个郎君再无当年意气风发之态,世事蹉跎,已令他面目全非,此刻的他满脸写着沧桑,虽未改少时的俊容,却被风霜磨平了棱角,更显暮气沉沉。
城勉苦笑一声,轻声道:“我避世后,住在苍稽山自在不少,倒是比以往在京城时要逍遥一些。”
江呈佳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无奈,心中顿时不是滋味:“对不起。”
城勉有些意外:“我还没找你赔罪,你怎么先同我道歉了?”
江呈佳愧疚难当:“当年,我若没有一味的只顾自己,在红枫庄内避世三年,或许、或许城氏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若我与兄长联手,说不定可以力挽狂澜,救下城氏满门。”
城勉释然一笑道:“傻姑娘。当年之事,怎能怪到你身上?你也不知魏帝果真那般无情冷血,真的会对我们出手啊?就算你当年没有在临贺避世,以魏帝的决心以及摄政淮王的谋算,我们城氏都不可能逃过此劫。”
江呈佳低眸未语,神色愈发的惨白。
城勉沉默片刻、面露踌躇,小心翼翼地说道:“阿萝,当年我在广平元氏县外说的话,并非出于本心。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同你说声抱歉。若不是情势紧急,我不会说出那番话逼你带着睿王离开。”
江呈佳身形微微一颤,抬眸凝望着他,眸中含着泪光点点头道:“我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意。况且你说的是实话。若不是我,清潭她不会变成这样。”
城勉摇摇头,态度诚恳、神情坚毅道:“阿萝。清潭她从未怪过你。她说了,当日她前往营救睿王,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即便后来遭遇不测,也并非是你的错。至少在魏帝提出让她与摄政王府联姻之时,是你一力相护,才让她没被德王那样的小人糟践。
她嫁入睿王府,致使你们夫妻二人争执不休,心里其实是十分愧疚的。若非是你允准,她早就没了在闺阁时的欢愉。你将她护在睿王府,让她仍然保持了本性,她其实很是感激。
只是我们谁都不能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清潭被马贼侮辱,确实让她之后的生活如同置身于地狱。可她全无半点后悔之意,她能救下睿王,能替你护住你的夫婿,心中并无半点遗憾。若当时,她没能出手相救即便避免了被马贼侮辱之事,也或许会一直活在懊恼愧疚之中,不得安眠入梦。”
他说出这番话时,语气平淡从容,仿佛已经全然释怀了过去的种种。
江呈佳泪眼婆娑,鼻间酸涩难忍,心头重负终于在郎君的解释与安慰中慢慢垂落:“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这番肺腑之言。城勉谢谢你。”
城勉笑着说道:“都过去了。阿萝,往事多思无意。”
两人的心底同时生出一片恬淡坦然,他们之间的误会伴随着今日的相见云开雾释,尴尬疏离的气氛也终于有所缓和。
堂中沉寂片刻,城勉再次启唇出声道:“阿萝,我此次前来,是想问你如今活跃在前线的曹贺是不是他?”
江呈佳一怔,眸光闪烁了一下,点点头道:“是。是他。”
城勉面露惊喜,万般高兴道:“如此说来,冀州传来丧葬的消息,只是为了遮掩他化作曹贺的事实?”
女郎沉凝片刻,再次颔首道:“是,他没有死。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匈奴与鲜卑以为,他真的已经身死,从而放松警惕。”
城勉如释重负,当即挺直身躯来了精神:“阿萝,我想我想去找太子,想去襄助睿王。我终究不是习惯于隐世之人。如今的九州,四处动荡,太子也渐有横扫九州诸国各族的意思。
若能助他统一整个天下,令四海升平、再无战争我城氏一族所背负的一切才能算是真正的尽其所用。但,城氏之冤屈还未平反,我怕我凭着现在的身份,不可贸然接近东宫。
倘若被朝中之人发现我仍然活着,牵连出当年的事情,恐怕会为东宫以及你的兄长招致麻烦。你是否可以动用水阁私下的势力,将我偷偷送到太子与睿王身边,哪怕只让我当一个谋士也好。”
江呈佳讶异道:“你还愿意弃隐出世?”
城勉郑重其事的点头道:“是,我愿意。太子毕竟是我姑母的血脉,纵然魏帝对城氏残酷不仁,可城家世代忠良,即便遭逢大难,也绝不会丢弃本心。
如今的九州,急需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统领,只有天下安定,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世间的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景象才能少一些。”
江呈佳轻轻一笑,低声温柔道:“阿勉,你果然还是从前的你。经历这么多风霜雪雨,还能保持初心。好,这件事我会帮你,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在前线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苍稽山中还留有你的孩子,等着你归去与他相互依靠,振兴城氏。”
城勉颔首,唇角微微勾起:“这是自然。”
郎君低下眸,沧桑疲倦的面容上难得生出一丝喜悦。他沉顿片刻,又问道:“不如此次你与我一同前去?我听唐曲说,自广平元氏县屠城血案后,你们夫妻二人便再未相聚。”
“不必了。”江呈佳断然拒绝。
她的果断让城勉很是意外。
女郎沉吟片刻,淡淡笑道:“阿勉,我与他之间,有太多不得已了。他放不下心结,我亦是。我们已无话可说,又何必再聚,反倒徒增烦恼。”
城勉张口,却欲言又止,最终放弃劝慰:“好罢。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女郎浅声低应了一声,遂向他作揖道:“阿勉,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冀州,不如就在王府中多住几日?”
城勉摇头道:“前线情势紧急,我想快些前往,就不在此多做逗留了。”
江呈佳也没有多做挽留,颔首应道:“好。既如此,我也不在这里多留了,需得快些安排,才能让你尽快离开冀州去往前线。”
城勉朝着她莞尔一笑,如同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干净纯粹。
江呈佳深呼吸气、闭眼沉静片刻,转身离去。
唐曲望着女郎她渐渐走远,轻微的步履声早已与萧瑟冷清的秋风混为一体,而她的身影也渐渐失去轮廓,逐渐化为一抹纯色融入火红的秋意里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