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一身玄衣劲装的小少年束着白玉金冠,板着小脸好奇地仰头看着悬崖之上的一棵老松。旁边,阿罗同样板着脸,抬手指着老松一派正经道:“你爹就是为师在那棵树上等到的。”
小少年初具眉锋的剑眉微微皱起,“所以我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阿罗沉吟片刻,觉得这话没毛病,于是点头。
小少年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他又回去了?”
这话也算对,阿罗再次点头。
小少年脑袋里想了很多,抿着唇皱着眉,半晌,抬手拉住娘的衣袖,仰着脸认真对她说:“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娶你做娘子。”
怀着莫可名状的心虚,当初阿罗离开后回了山谷,越想越不敢多做停留,于是到地宫整理了一番资产后,留下一封或许会被仲寒看见的“补偿款”后,就收拾包袱离开了。
已经跟着仲寒于世俗中走了一遭,阿罗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深山仙子了。知道外面普通贫民日子不好过,干脆就随意找了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最后找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村。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前朝时躲避战争灾祸迁来的,之后又混杂了些想要隐居深山的不知名人士以及山里走出来的苗族白族等少数民族人士。
虽然山村村民来历多半复杂,可大家都有一颗安心过日子的心,于是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甚至还发展出了以物易物的习惯互通有无。
见阿罗一个独身女子到了村里想要留下,村民们也不觉得怪异,甚至还狠是热情积极地帮忙盖房子开荒地。
若要深究原因,大概是因着他们之中有些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见了阿罗难免有所触动。
刚开始阿罗还是用了□□,等后来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虽制作精良,可到底要用药水拆卸上妆,阿罗便也就露出了真容。
在她看来,村民们心地善良风气淳朴,再不济她也已摸清了村民们加起来有多能打,阿罗有足够的信心以一挑村,自不用太多顾忌。
刚开始村民们自然惊奇万分,却也仅此而已,也就刚开始那段时间阿婆婶娘大姑娘小媳妇光屁股小孩儿们天天围着阿罗家的篱笆瞅她,等看多了,适应了阿罗的容貌,大家也就重新归于平静了。
当然,等到几个月后阿罗显怀了,自是又引来了村民们的一时轰动,这些且不多说。
总之,小少年鱼若白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也就知道了只祸害了娘亲师傅却不娶的爹,不是好爹。
鱼若白面上不显,却是一腔对娘亲师傅的怜爱,一双肖似仲寒的狭长眼睛自下而上凝视着阿罗,努力演绎出村口六叔看六婶子的那种据说叫做“深情专注”的眼神。
阿罗却丝毫也不体谅儿子的怜惜,微微蹙眉,挑剔地瞥了鱼若白一眼,唇角抿了抿,看得出来是把想要说的话在嘴里压了压。
最后却还是没压成功,一句“不要”脱口而出。
既已说出口了,也没压的必要了,阿罗转身沿着寒潭漫步,头也不回道:“你武功太差了,连你爹的一小半都比不上。”
鱼若白心头一梗,不服气地小跑着追上去:“我才七岁!就算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才练了七年零九个月!”急得连努力模仿娘亲师傅的表情神态都忘了。
阿罗不为所动:“我说的是你爹刚开始练武一年的功力。”
鱼若白追上了娘亲师傅,跳着脚争辩:“那我更努力!等我到他那般大年纪的时候,一定比他厉害!”
阿罗都不想理这个傻徒弟了,曼声道:“你在练的时候,他也在练。你能保证自己的进步比他大吗?”
鱼若白:“娘!到底我是您儿子,还是他是您儿子啊!您到底亲我还是亲他?!”
阿罗眼角往下一瞥,陈述的语气格外平静:“你胡搅蛮缠了。”
鱼若白:“啊!!!!”
阿罗叹气,这孩子确实需要养心。
两人回了谷,第二日鱼若白就开始按部就班过上了早起练功晚睡寒潭的日子,小小少年心中有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打败亲爹,抢占娘亲师傅心中的第一位置,为长大后成功娶到娘亲师傅而不懈努力着。
寒潭之下除了有出谷的暗河,更有一处罕见的寒流,仙门中人幼时都会入寒流练功。
一是让他们练就睡觉时也屏息凝神运转功法的身体潜意识,如此,日后无论行走坐卧甚至呼吸之间,内功心法也可运转自如,可谓是时时刻刻都在修炼。
二是于暗流涌动中感悟水道。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仙门功法中心,便是无限接近于道的“水道”。
鱼若白年纪尚小,才刚开始,虽然在山村中时也没日沉入水中练功,入寒潭却是头一遭,需得谨慎,因此并没有潜得太深。
这晚,鱼若白正游鱼一般沉浮在寒流中打盹儿,忽然感觉水流的波动被什么东西打破。
这种节奏舒缓规律的打破,让鱼若白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连忙暗自潜了过去。
山谷不好进,仲寒也没准备让其他人知道这里,不是因为里面藏了满地宫的宝贝,而是他把山谷当成了自己的家。
自己家,岂是外人随意就能踏足的?
把带过来的人安置在谷外至少半座山头之外后,仲寒原本该是明日白天再过来的,可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啊。
近乡情怯,说的就是他。
一时怕自己进山谷就遇到人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时怕阿罗见了他就转身离开,一时又怕孩子不认他思来想去翻来覆去,仲寒翻身爬起来,叫了这两年专门负责在山谷外暗中潜伏盯梢的暗卫过来,第一百零八遍详详细细问了一番。
“可看清回来的有几人?”
“陛下,您曾叮嘱过不能被娘娘察觉,臣等不敢靠得太近。”
被问得嘴皮子都要说秃噜的暗卫老九瘫着脸重复之前的那番回话,一字不差,只暗暗盼望着陛下能听腻了去。
可惜老九的愿望是注定要落空了。
仲寒只恨不得把他重复的每一个字都抠出来掰开了捏碎了,像是这样就能从里面品出点什么来似的。
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品出个什么。
挥退了暗卫,仲寒摸黑在临时帐篷里踱步,泥地都踩平了,才终于有了一个人半夜偷偷溜出来这一出。
他想的是自己半夜三更偷摸进去看看,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情况,他也好心里有个准备不是?
强行给自己扯了个理由,仲寒就迫不及待乘风踏月直奔谷外深潭,到了后一个猛扎子就入了水。
刚离开那几年,无论多忙,也不管走得多远,仲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山谷里查看一番,确定没有人回来过才再次离开。
一次次带着期盼来,一次带着失望走,这条路可以说仲寒闭着眼都能走得毫不磕绊。
一个多时辰的暗河潜游,终于到了头。
寒潭的水清澈透亮,仲寒从暗河中出来,仰头就看见水层折射后跌宕飘摇的明月,恍惚间想起,今日似乎是十六?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从来都表现得没心没肺泼皮无赖的仲寒忽然之间就触景生情,心头涌出许多沉甸甸的疼痛。
陪伴一年,爱而不得,痛吗?肯定痛的。
被点穴借种,而后弃若敝履,痛吗?痛彻心扉。
苦等多年,像是在唱一台只属于他一个人有关爱恨缠绵的戏,痛吗?痛到麻木。
本以为这一辈子也再见不到她了,忽然一日,暗卫传来消息,说山谷里的人回来了。
仲寒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怕。
别人都说他是乱世中闯出来的枭雄,是浑身肝胆,打仗从来都冲在前面,受无数将士崇拜的豪杰,只有他知道自己本质上还是那个贪生怕死拈轻怕重,遇到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溜掉的小人。
敢冲敢闯,是因为他不怕死,甚至盼望着死,说不定死在这样的乱世纷争里,还能在民间混个名头出来。
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有一个眼神清澈气质脱俗的女子,路过一条街时,偶然听见有路人在说起于他有关的事迹。
或许她不会知道这人是他,可只要属于他的痕迹,有机会过了她的耳畔,仲寒就能满腔酸涩的心满意足了。
沉浸在水波月色中,浮在水中也如履平地的仲寒抬头望月,回忆往昔,难得触景伤情感悟伤怀一回。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折射着破碎月光的不远处如鬼魅般出现了一个矮小的人影。
仲寒浑身一震,迅速收敛心神凝神戒备。
那道人影显然也在对他戒备着。
两人就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彼此防备着。
这个距离既能观察到对方的大幅度动作,又能隐藏自己的真容。
不过很快,仲寒确定对面来的是个人,就有了猜测。可这个猜测怎么就越想越不靠谱呢?毕竟谁家孩子会大半夜没事干,非要在水里泡着?
若不是自己就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仲寒都要怀疑对方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了。
有了猜测,任是这个猜测再不靠谱,仲寒心口那里也忍不住快过大脑,开始不争气地咚咚乱跳起来。
仲寒试探着传过去一道秘音:“你可是阿罗鱼如素的孩子?”
数年里仲寒在午夜梦回间思念阿罗,都是一声声唤着“阿罗”这个代表亲昵的小名,忽然提起,一时间却没及时变一变。
问过之后,仲寒越发紧张,明明在水底没有呼吸,却有了种屏气凝神的紧绷感。
对面那个矮小身影安静片刻,因为内功不够深厚,因此声音略飘渺微弱的秘音传了回来:“不是。”
咚――
心猛然一沉,仲寒浑身凉透了,脑袋都僵得无法运转。
飘渺微弱的秘音再度响起:“我是她首席弟子。”
娘亲师傅每次都是这么给人介绍他的,鱼若白可不会轻易透露自己娘亲师傅的信息给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我以后要自己生个徒弟。’
耳畔清晰回荡起数年前她说的话,仲寒不断下沉的心陡然触到了底,浑身回暖,脸上突兀地笑了,而后毫不意外地狠狠呛了一大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