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哽咽也着实吓了言玥一跳,在开口前她其实是想笑着喊他一声,像以前那样。
哽咽就像是一个讯号,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一瞬全线崩溃。
言玥手足无措地别开头双手捂住脸想要尽快控制住自己,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失控的情绪像是有了独立意识,挣脱了她为自己缠绕上的层层枷锁。
双手捂着脸的女孩蜷缩着背脊,用力埋着头,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没有声音,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小巧精致的下巴尖滴下来。
因为太用力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下巴尖都绷出了小凹痕。
叶安愣愣地看着她因为埋头弓背而凸起的颈椎棘突,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蹲下,双手悬在空中稍作犹豫,而后小心翼翼落在她肩膀上。
“姐,你”
为什么哭?是为我哭的吗?
所以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对吗?
方才还是枯木,现在却似逢春,而给予他滋润的,是姐姐为他落下的眼泪。
没有感觉到姐姐的排斥,叶安心头咚咚乱跳,像上百人在齐齐打鼓。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叶安就着蹲身的姿势往前又挪了挪,做贼似的紧绷浑身肌肉,动作却轻柔无比地把自己头靠了过去,保持在若触非触的程度。
这个姿势着实算不上舒服,可对于叶安来说,哪怕是膝盖下有刀山,只要是能靠近姐姐,他也甘之如饴。
“姐,别哭。”
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叶安斟酌酝酿半晌,却只笨拙地吐出这么三个字。
有时候他很痛恨自己的懦弱胆怯,像曾经那只卑微肮脏的地沟臭老鼠。
可也仅仅是痛恨自己,却从来不敢放开那根隐形的缰绳,既怕伤害到他拢在心尖尖上呵护的姐姐,又怕吓到她,失去她。
“呜——”言玥放弃抗拒,放开双手扑到了他怀里,两条胳膊死死缠住他脖子。
这么突然地一扑,把毫无防备的叶安扑得往后踉跄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稳住身形,两条胳膊僵硬着抬在空中。
微微侧头想要去看她,言玥哽咽着嚷:“不准、嗝,呜呜,不准看!”
带着可怜巴巴的娇蛮,只听得人心尖都在发颤。
叶安莫名其妙心头一松,嘴角不自觉翘起,僵硬得不知放在哪里好的胳膊也一点点软化放下,最终如飘落的雪花般轻巧地落在她身上。
不敢压着她,也怕被她发现,所以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虚虚地将人圈在怀里。
像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宝贝,想要好好呵护,却又怕自己笨手笨脚碰坏了宝贝的大龙。
“小乖,别哭了。”
声带打着颤,心心念念默默喊了数万回的称呼在舌尖上打着滚儿,终于冲破了层层自我封锁,叫出了口。
“呜呜呜,小安,小安,我——嗝,呜呜,对不起你。”
女孩哭得太用力了,浑身都在颤抖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叶安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她攥在了手心里,此时她颤抖着,于是他的心也揪痛着颤抖起来。
“没有,小乖没有对不起我。”
一切都是他愿意的,便是姐姐想要他的心,他也愿意掏出来双手奉上,只求她能对自己笑一笑。
“呜呜呜,小安,我太坏了。”
“怎么会,坏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坏,所以小乖很好。”
“我、我,可是,”吸了吸鼻子,女孩像是哭了一场,就在他面前剥落了层层叠叠的壳,“可是我仗着你对我不一样,就做坏事,让你难过了。”
即便现在身体好了,可哭得太猛烈,情绪又像是压抑太久的洪潮,言玥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呆笨得可笑。
这一次叶安没有马上给予安抚,而是沉默了片刻,虚虚拢着她的双臂试探着一点点落实。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卑鄙。
可是怎么办,怀里抽泣的姐姐太诱人了,既脆弱又柔软,像是他一伸手,就能把她从高高的天上摘下来,然后真真切切捂进怀里。
“小玥,接受我,好吗?”
此时紧张到颤抖的,不仅仅是身身躯皮囊了,还有他的神魂,他的一切。
打着哭嗝的言玥一滞,稍稍退开一点,被泪水打湿而略显沉重的眼睫毛像是翅膀被雨水粘湿的蝴蝶,透着被摧残后的挣扎:“可、可是,你的人生那么长,我的又那么短”
没有被马上拒绝!
叶安哪里在乎这一点犹豫,反而满心惊喜,说一句性喜若狂也不夸张。
只不过他怕吓退了怀里犹豫着想要试探迈步的姐姐,用尽所有修为加持的自制力,尽量放轻动作不要伤到她,尽量放缓语调不要吓到她:“没有可是,如果你是嫌我人生太长,我愿意陪你同生共死。”
言玥气恼地捂住他的嘴,红红的眼睛瞪他:“不许说这种话!若是你这样,就干脆别回来了!”
叶安吓了一跳,连忙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好好好,我不想,也不做。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去做!”
他这副丢弃一切原则,只以她的想法为原则的样子,让言玥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呐呐说到:“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就只能陪你走短暂的一程,与其以后留你一个人伤心难过,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个无根无叶,只能漂泊无定的孤魂野鬼,言玥并没有太深刻的俗世枷锁。
所以面对叶安这么深沉浓密的感情,要说丝毫没有心动,是绝无可能的。
但是比起心动,她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考量。
若是叶安是个易变心的人也就罢了,言玥反而能接受得更轻松一点。
可恰好叶安不是,所以言玥不得不更多地为他考虑。
等到离开这个世界后,言玥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记得他,若是记不住,她自己倒是解脱了,可留在原地的叶安却要一个人承受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哀痛。
但凡这么一想,言玥的心就沉甸甸地疼,再多了心动也只化作一缕缕纤细却坚韧的线,而后一匝一匝地往那份心动上缠绕捆绑着。
如今说到这里,言玥失控的情绪也一点点收敛,颇有恢复如初的架势。
叶安如何能察觉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怎能叫她再次穿好防御的壳。
他难得在喜欢的人面前情绪激烈了一些,却依旧充满了克制,“姐,你这样才是对我的不公平!你怎么会认为永远没得到比得到过更糟?前者一辈子都是晦暗的,后者至少明亮过。”
发现她的动摇,叶安再接再厉,这一刻简直用尽了他二十年来攒下的所有情商:“难道你希望我在以后的几百年里,日日夜夜被后悔啃食,然后痛恨当初自己的无能懦弱,竟然没有勇气接受这一份注定带着酸涩的美好?”
“姐,这样我会有心魔的,迟早要被这份遗憾磨碎了神魂修为。”
最后一句话,轻浅得好似叹息,却是落在言玥脑子里的一记重锤。
迷朦的头脑瞬间一阵清醒,言玥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看着他:“对,我、对不起,我想得太简单片面了,竟然没有”
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竟然差点就因为自己可笑的“善良”毁了小安的修行之路。
打破了这一层,叶安发现以前离自己太过遥远的珍宝缓缓落了下来。
就像九天之上只可远观却主动触碰不到的明月为了他,一点点落下。
月光入我满怀,不外如是。
“姐,答应我,接受我,陪我,好不好?”
言玥细白的脸颊上还有泪痕,眼眶红红的,睫毛也湿漉漉沾在一起,鼻尖也带着桃花似的粉红。
然而这样狼狈的她,在叶安眼中却是美如九天之上的仙女。
仙女姐姐就这般一点点红了脸颊,抬起睫毛目光盈盈地看了看他,然后唇边抿起腼腆害羞的浅笑,微微颔首,点头应了。
自此以后,他的妄想,他的贪念,终于得到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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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后,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痴狂,都被他压在心底,眼睁睁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仙女姐姐被岁月带走。
都说岁月无情,可有时候,无情的也可以是人。
被丢下的男人却舍不得埋怨,只在心里一点点打磨着属于他们的曾经。
高楼办公室里。
距离20XX年,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人类无疑是伟大的,身躯渺小脆弱,却拥有难以想象的智慧。
她还在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全息网游已经普及,她看电影时随口向往的星际旅行已经被开发出来,人类的脚步也迈向了宇宙更深处。
什么都有了,唯独少了个她。
永远一身黑色简装,保持着未亡人装扮的男人垂眸,目光落在胸前插在口袋里的白玫瑰上,瞬间柔软了眉眼。
“姐,你看,咱们要跟外星人建交了。”
窗外空中巨大的虚拟投屏上,地球上几个强国领袖正站在联合国荣誉主席左右,笑容可掬地看着对面几个样貌古怪的外星人微笑。
一如两百多年前诸位领袖见面时礼貌而又不失矜持的外交微笑。
外星人的科技比地球发达数百年,一开始是想要强势侵入的。
可惜他们有黑科技,地球却有隐世修士。
无知无觉间大后方就差点被那群修士搅了个天翻地覆,外星人夹起尾巴做人,积极甚至略带卑微地主动提出科技共享,建立友好邻邦关系。
虽然这个邻邦,邻得有点远,足足差了两个银河系。
跟了他两百多年,也帮他处理了两百多年桃花蝴蝶的同伴彭炎忍不住问:“安哥,你还要多久才能放下嫂子啊?嫂子离世的时候不是也说让你忘了她吗?”
他们一群兄弟是真不忍心看安哥继续这样孤单下去。
其实安哥也没做什么,甚至称得上平静。
连骨灰都没留,全按嫂子的心意埋了。
可就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酸,涩,心头沉甸甸的,全是说不出的压抑难受。
叶安手指一颤,垂眸,沉默良久。
在彭炎以为自己得到的又是无言的回答时,只听空气里一声落下就散开了的低语。
“她终究是我的……”
是我的心头肉,割舍了,这条命也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