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乡环住自己,因为觉得凉。她将目光从他身上剥离,跪地收集好以後,又用力地将它们掷向远方,萧瑟的夜幕顿时斑斓,迷了她自己的眼。
不到最深的夜,就还未迎来最多愁善感的时刻。
可是曲乡却想哭。
她看见喷泉旁有一个孩子,走起路来像刚学步不久,他摇摇晃晃地要去玩水,被父亲拦腰抱了回去。
孩子跨坐父亲肩上,母亲立於婴儿车旁笑着,一家三口乐融融。
曲乡慌张转目,视界里两只狗追逐而过。
一位老先生在前方等待她的老伴将垃圾分类。
戴耳机的nV孩弯腰系妥鞋带,独自从老先生後面行经。
远处跑来一个背着邮差包的男生,他快步下阶,飞奔过老夫妻前头,追上那个nV孩。
那对带孩子的年轻夫妻去到人工湖边,丈夫将孩子放下,指给他看湖中划水的鸭子。
她的所见任由她差使,却无处安放。
那是曲乡不曾经历过的光景,她的童年静悄悄,讲述的皆是她将要遗忘的孤独。面前此景,她不羡慕,仅仅是有一点难过。羡慕是徒费气力的追寻,难过是种纪念;她被安排上的是後者,没有选择,没有回头路。
曲乡断续地x1了一口气,卞一檀听见,认为那是克制过的哭息。他拿出一包卫生纸,0索着撕开封口,曲乡没有接,轻摇了下头道:「我没哭,只是想而已。」
她是望着喷泉说的,泉声掩饰下,话语里的颤音被磨平。她看着水花瘫成一地。小情侣们的蜜语,家长带孩子的欢笑或训话声,匆匆填满了那一份缺失的空寂。
曲乡忽而提议,「你要不要到下面去?坐好久了。」
卞一檀没有立刻回答,曲乡等着,并看着他。她惊觉自己不介意继续维持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倘如风景的一部分是他且不被置换,她能再看上好一会。
却也是这时,卞ㄧ檀启口道:「走吧。」
曲乡走在卞一檀後面,他一阶阶地下,步伐谨慎,踏到最底时,曲乡来到他身边,两人又走了几步,曲乡说:「就在这里,离得近也不会被喷到。」
话音刚泯,水柱溅涌,曲乡看见卞一檀抬手挡了下,似乎觉得多此一举,没两秒就放下了。卞一檀朝某个方位转去,那是曲乡最後同他说话时的声源。
唯独一秒的等待。
曲乡轻轻握住卞一檀的手腕,发现他穿得并不多,她将他朝自己这里一拉,还在想:也许那件中长版的开襟衫下,除了可见的高领发热衣外,就什麽都没有了。
卞一檀的手臂Sh了好几处,颜sE深暗,脸和头发也是。
曲乡把自己的卫生纸塞入他手心,是没有用过的袖珍包。他撕开封口,cH0U了一张,再cH0U第二张时,动作到一半就停下。
「你开心吗?」卞一檀原本微微低着头,这时抬了起来,「看我成了这副模样。」
曲乡看着他的墨镜,说:「你抬手挡的时候,我偷笑了。」
景物摇曳在他的镜面上,曲乡从中看见了自己。那个她眉目舒展,眼神清和,虽有几丝倦意,但整个人是轻省的。
这个夜晚很值得。
卞一檀擦乾脸,曲乡问他要不要把眼镜脱下,她可以帮他擦。镜腿的热度在指腹漫开,卞一檀双眼闭阖,曲乡专心擦拭,从镜腿换到鼻梁,她感觉指腹温度已散,导入的剩金属框的冰凉。
她抬头望,记住他当刻的样子,复又垂目,将镜腿上的水珠子也x1乾。
「好了。」她说。
卞一檀伸出手。
曲乡却是看向他不曾张开的双眼。它似乎将他形塑出不堪一击的形象,他可能因为一个小窟窿而跌跤,一洼水而脏了鞋袜,或是一个玩笑就Sh了半身。她蓦然想起在校门口等车的那夜,他完整的影子,他削直的背脊,和那说溜他有别於一般人这份事实的仗影。
曲乡走前一小步,卞一檀不确定,手却缩回寸许。
「曲乡,眼镜。」
「嗯。」曲乡应,捏着眼镜的双手举起,发现两人的身高差多了。她定格住,视线滑过他的睫毛,鼻梁,人中,她悄无声息地垂下手,往後退了点,将眼镜放上他掌心。
墨镜的重量有点沉,彷佛她的手泡入水,下面系着不愿告人的怀想。
有条隐隐的线在曲乡这里被冲糊了,在这座喷泉旁。若任小筏在河中自流,最终去了大海或湖泊,都是不可控的了。
无以追问,无从责怪。事情的走向始终遵循某些规矩,那是人心的偏好,以及手脚的诚信度。
记得一次赶考,曲乡错过了最该搭上的那班车,当她拦到一辆愿意以她身上为数不多的现金载她去试场的计程车时,她才发觉自己头脑晕乎,心脏的跳动沉而乏力,更在上了车後胃腹翻腾。母亲说,那是因为紧张、仓皇,也是由於她前一夜睡得不安稳。
当时的感受又回来了。
她确实疲惫,但并不紧张,也不慌忙,而是近似一种欢恐参半的心情。
她抬起眼,恰见他唇动。
平淡的声音散了开来,「我们回去吧。」
曲乡愣了愣,下意识按了按x口。卞一檀藉水声判断了下方位,找到阶梯,没有第二句话。
两人隔着几米远慢步走着。
卞一檀在前方,曲乡闻到淡淡的香气,偶尔一阵,转瞬消散。
他俩和苏茗桦在停车场道别,因为曲乡说想用走的回去,苏茗桦看了一眼她,好像有笑,曲乡不肯定,是因她认为那时没有任何能使人笑的因素。
吉姆尼远去了。
回去路上,尚未到分离时刻,曲乡看着卞一檀背影的眼神就已经像在道别。她觉得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今夜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