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一年,村子遭到山匪洗劫。因为地处偏僻,官兵姗姗来迟,等到兄弟俩从避难处出来,见到的便是一副地狱般惨烈的景象。
在连年战乱中生存下来的山匪团夥不仅残暴凶悍,手中更挥舞着平民难以取得的杀人兵器。最初短兵相接时和他们打了照面的村民,往往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纷纷成了可怜的刀下亡魂。
村中唯一一条大路依旧静静地延伸着,平时被yAn光照得发白刺眼,此时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每天经过它的人们,遍地驳杂地染满了深sE的血迹。
州府官兵将幸存的村民召集到一起,好尽快确认Si者身份并清运屍T。
在阵阵凄厉的哭声中,司空衍沉默地为一具遗T盖上草席。他认识这个妇人,是独自抚养幼子的李嫂,兄弟俩不久前还吃过她送来的枣子。
李嫂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而她的孩子虽然保住了X命,但一只手被从小臂处齐齐削断,瘮人的骨头从断面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司空衍和司空长乐一前一後,合力将李嫂的遗T抬起来。然而一搬动,肚肠便从她被划开的肚子可怖地掉出T外,Sh漉漉地拖了一地。
「唔——」
司空长乐脸sE巨变,不得不放下担架,扑到道旁的一棵树下g呕。先前初见那些支离破碎的遗T时,他便已经吐过一回,因此这时什麽也吐不出,只能弓着身子,胃里不住地痉挛。
「你……还好吗?」
司空衍知道知道哥哥心善,平常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Si,自然难以接受这般惨烈景象。
司空长乐转身看他,脸sE煞白,汗水和泪痕交织在一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Sh漉漉的。
「我没事……我没事,阿衍。」他招呼司空衍到他身边坐下,哑着嗓子,「我……」
「你别说话了,休息一会吧。」
司空长乐点点头,过了一会还是红着眼睛说:「你看见老周了吗?」
「嗯。」
「昨天他还让我带两坛酒回来,我说一坛就够了,你还小不能喝。宋二姐前几日说,她的三妹和小妹要来看她,小妹年纪正好和你一般大,你们肯定能玩在一起。还有小张……我们总是笑他偷瓜,但要不是他在我前面拦了那一下,那把刀已经砍在我身上……」
「哥。」
司空衍出声喊他,但司空长乐恍如未闻,继续喃喃说道。
「刚才我们躲在地窖的时候,我一直闭着眼睛祈求满天神佛,要是有谁能保护他们就好了,谁都好,求求谁来救救他们……」
司空长乐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肩膀颤抖,泣不成声。
「你还记得爹娘吗?那时候你还很小可能不记得了。我看见他们被砍倒在地上,却只能抱着你头也不回地跑。当时我保护不了他们,现在也一样保护不了乡亲……阿衍,为什麽我活在世上就不能有用一点……」
「司空长乐,你醒醒!」司空衍摇晃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保护了我,不是吗?而且现在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吗?你看看四周,有多少人还躺在地上!你是要把鼻涕擦乾净,起来把乡亲们收拾T面,还是要坐在这里接着哭?」
司空长乐被弟弟训得一愣一愣的。
司空衍拽着他的胳膊,y是把人拖起来:「走了,去g活!」
司空长乐一边走,一边cH0U噎道:「跟你b起来,我实在太丢脸了……」
「不然我要和你抱在一起哭吗?」司空衍没好气地回他。
「我哪有那麽容易哭!」
「明明就有。」
「呜……」
总是笑着的青年像个孩子似的,用衣袖擦眼睛,把脸擦得红红的。当他终於止住眼泪的时候,脸上流露的是彻夜研究图纸那般思索的神情。
从那之後,司空长乐时常将自己关在冶坊。
有一天司空衍耐不住好奇踏进去,只觉一阵热浪铺面袭来,炉中火烧得正旺,司空长乐站在炉前,正全神贯注地锻打一块已被锤成细长形状的熟铁。
「你在做什麽?」
司空长乐轻轻摇头,表示正进行到关键处,他不宜分心。
於是司空衍默默在一旁看着熟铁成形。锻打的过程炎热又枯燥,但兄弟俩对这门手艺都极有耐心。最终,当司空长乐将铁片从淬火池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擦拭掉金属光滑表面上的水痕时,司空衍看清了这是一口轻盈柔韧,寒气b人的短刀。
与任何用於烹饪或裁切的刀具都不同,这是……
「为何要造这种兵戈之物?」司空衍忍不住问。
「嘘……」司空长乐示意噤声,好像说话大声些会把他的作品吵醒似的。
第二天,青年捧着刀来到户外,面对着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屏气凝神,忽然手起刀落斜斜一斩。
树g应声断裂,枝叶轰然倾倒。
司空衍上前观察,见树g断面极其平整,不由得惊呼:「好利的刀!」
司空长乐却摇摇头,懊丧道:「虽然利却不能用……这次还是失败了。你看。」
司空衍这才发现新铸的刀已经崩开了一道缺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司空长乐捧着短刀,凝视它的伤痕:「我听说,北边继武山的居民突发奇想,将赤铁矿混入镰刀、锄头等寻常农具的原料中,铸成後坚韧、锐利无b,经受利刃劈砍上百次仍能完好如初。他们把这些特殊的农具充作武器,多年来头一次抗住了常年侵扰袭击的流寇。」
年轻的铁匠很快从失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在创造一事上,他一向锲而不舍,有着不同寻常的韧X。
夕yAn西下,司空长乐站在半截树旁b划着双手,侃侃而谈,眼中燃烧着炉膛那般炽热的火光。
「此事蔚为奇谈,周遭的村落纷纷效法。你说……若仅仅是稍加改变武器的成分,便能大大增强它的威力,那麽或许一支劲旅的诞生,不光是从训练JiNg兵强将着手,像我们这样的匠人也能为此尽绵薄之力!」
司空衍望着哥哥,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他和自己的不同。但这次他已经知道那是什麽,因此并不感到嫉妒或苦涩,只由衷地为司空长乐感到高兴。
不过这份感情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就是了。
「我一直在想,当年要是咱们村子的人也有足够强的武器保护自己,爹娘或许如今还在。有多少人不必像李嫂这样横Si,又有多少孩子能平安长大,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青年说到一半,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唉!话是这麽说,可你也看到了,我并不知晓真正的兵器铸造之法……」
「假以时日,这对你来说并不难吧?」
「真正的利刃工艺复杂,非名家名匠不得其门而入,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东西,说不定在行家眼中就是一块废铁。」
「不,我赌你一定能找到方法。」
司空衍十分肯定地说。
一个月後,司空长乐终於造出了能让自己满意的刀,把它送给了李嫂的孩子。
孩子看到刀的瞬间大哭起来,大夫说他自从母亲Si後就再没说过话,怕是痴傻了。
司空长乐温柔地捉住他的手,教他怎麽握这把刀。
刀是专门为孩子造的,刃极轻,刀柄厚实不易脱手,鞘上又雕有好看的花纹。孩子把玩着,渐渐止住了哭声。
「坏人用它来作恶,但是你也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司空长乐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脸上挂着泪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完成了这件事,司空长乐证明自己的豪言壮语并非空话,果真独自启程前往了临璩。
那是距离铁匠村最近的大城,据说如今四海人口汇集,已初见繁荣景象,必不乏能人异士可以拜师学艺,切磋技巧。
司空衍站在村口的石墩上目送他,只见司空长乐走出几步又回头,怯怯地对他张开双臂。
「不抱一下你哥吗?」
司空衍往前走了半步,又被少年人的羞耻心y生生钉在原地:「走开,不抱。」
「那、那我真走啦!」司空长乐或许是被拒绝习惯了,摆摆手,终於转身踏上了村外雨後泥泞的山路。
为什麽这辈子和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是那样呢?为什麽自己没有上前去抱住他呢?为什麽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察觉哥哥心里的不安呢?
後来的司空衍无数次这样责问。然而逝去的终究无从追悔,是哥哥用生Si教会了他这个迟来的道理。
他永远记得司空长乐离开铁匠村时的样子,困扰着泥巴沾鞋,只好一路蹦跳着,扑腾着去甩掉它们。
哥哥不止技艺高超,心中更有觉悟,是能成大事之人。司空衍对此坚信不疑。他该像鸟儿一样飞出这贫瘠的村落,飞得高高的,不被尘泥俗世所阻扰才对。
所以他没有在信中告诉哥哥,送出去的那把刀被孩子的养父卖了换钱,辗转流落,最终成了一个富商束之高阁的玩物。
而翠翠,某天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叼走了它,只在窗台上留下了一根翠绿如新,从未翱翔过天际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