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里耶万年不变的云雾缭绕中,有一座万年岿然不动的枯荣洞府。
此洞府在群峰之巅,为林木掩映。
此洞主人无论风云诡谲,权柄却从不旁落。
他便是里耶掌门,擎天玉柱,被称为“一步登仙”的联惠道君。
闻绎是联惠道君唯一的弟子。
他少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得到道君的认可,哪怕百年倏逝心中仍留有这样的余影。
道君不喜他g涉凡陆之事,更不许他的道心牵连红尘,因此多有阻碍。
大钊战事最盛时更是亲自把他捉回里耶,扔进闭关塔内三十年。
等他有所境界,凡陆却也尘埃落定。
可今时不同以往。
元武山、谭明启等人是乱世能人,可却红玉只是襁褓婴孩,闻绎实在放心不下。
无论如何据理力争,他也一定是要走一遭的。
他预想了无数话说服师父,甚至要搬出南岭仙长的卜卦。
谁知刚到枯荣洞府却被门口仙童拦住:“闻绎仙长,道君已然闭关修炼。留下一碑石刻,说若是仙长来了可以观赏一二,或许有什么所得。”
闻绎在小童指引下凝神看去,云雾缭绕间,一块巨大的灵璧石映入眼帘,上书:“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结T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一撇一捺自有法度。
天行健地势坤,蕴于书法之中,见其功力深厚。
闻绎细读再三,只是略解其意:“道君还说了什么?”
“道君还说,这一去仙长必要了结因果才好。”
闻绎略一点头便御剑离去:“我会在师傅出关前赶回来。”
经柳林巷旧邻指引,闻绎来到东街市坊找到徐大娘一家。
叩响大门。
徐大娘见到闻绎惶恐sE变:“前主家?”
闻绎:“是我,未料一别六年。不知红玉何在?”
徐大娘一时竟无法言语。
张农户走到门前,将徐大娘拽到身后,面露哀痛:“您有所不知,红玉三年前已经病Si了。”
“病Si了?”
张农户胳膊一撞,徐大娘拭泪:“是、正是。”
张农户叹息:“是啊。那赤sE玉石也为了给红玉治病典当出去。这孩子真是命苦。”
看两人神sE应是另有隐情。
闻绎并不轻信却假作哀恸:“孩子葬在哪里?让我这个当爹的去看看,也好寄一份哀思。”
“这……”张农户未料有此请求,勉力维持谎言,“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材,只能一卷草席把孩子运到尸岗。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好一个活不见人,Si不见尸。徐大娘,我当年给你不菲报酬,你就是这样对待我nV儿的?既然现在不愿说实话,待我一纸诉状告到官府,到官府再说不迟。”闻绎拂袖而去。
张云在门后听了半晌。可怜红玉遇到他这狠心的爹娘!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从虚掩的门后跑出:“爹娘,你们已经对不起红玉一次,难道还要对不起她第二次?”
说罢不顾爷娘阻拦,直追闻绎而去,挡在他身前:“谭先生,红玉没Si,当年我爹娘为了给我治病把妹妹卖去教坊了。”
闻绎大怒:“卖到教坊?我给的银子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闻绎纵知人XY暗,却不想竟至如此:“我当你娘是心软慈和之人,方把nV儿交付于她。可你们竟然这样对她!”
“是,我们是对不起她。”张云反诘道,“可您又很对得起她吗?您一去徽州十余年,我只请问这些光Y几个父母葬不了?我父母是坏人,您也不是好父亲。”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闻绎漠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当初留下那么多银子,何至于你们破家荡产、鬻儿卖nV?就算真要如此才能过活,他们就算卖掉你也不能卖我的红玉。”
“只因我为妹妹尽了心。”张云坦然,“她现已不在教坊,一路南下去了。您若有心遍去寻她吧!”
“你把红玉弄到哪儿去了?”闻绎抓住张云的衣领。
“您太小瞧她了。去哪里都是她自己的意愿。再说从来只有她指派我的份儿。”张云不再卖关子,“红玉在教坊偷到份文牒,趁守卫薄弱时跑了出来。我们私塾的泔水车每五天出一次城,她藏身其中跑掉了。”
闻绎缓缓放开张云的衣领,冷冷道:“这世道并不好。你怎知她出去会遇到什么?”
“可也总b在这里沦落强!”张云说道,“她有她的盼头,她总要试一试!我也算赎掉一点罪。先生若还惦记父nV情分,就请您去找她吧。不管三年、五年、十年,您若能一心找寻她,便也算赎掉一些生而不养的罪了!”
“先生!”张云最后叫住闻绎,“求您对红玉好一些,我知道您是她亲爹,也就是白嘱咐一句。她在我们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到教坊就过得更苦,天可怜见能让你找到她,就让她过两天好日子吧。”
闻绎没有回头。
沈府书房。
沈家侍卫在教坊扑了个空,只好回来禀报:“主人,目标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沈戒奚心下不安,竟将紫檀狼毫生生折断:“你先退下。”
这孩子到底是谁?真遗孤还是假棋子?
是否有人知道了当年谭家灭门的真相,故意寻一个貌似故人的孩子试探于他?
还是说这本是谭家最后一点血脉,被人发现后救走了?
不管那种可能,那都是冲着他来的。
背后的人想做什么?究竟用意何在?
帝王多疑,若有朝一日元武山得见此nV,会不会怀疑自己当年擅自放过谭氏遗孤,或者私下谋划其他?
想到这个可能X,沈戎奚心绪不宁,一阵惊悸,额头冒出层冷汗。
他不要名声,牺牲亲人,甘作帝王手中刃,多年下来才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
只要武山帝一见到红玉,就全都毁了。
不论这孩子是什么身份,她必不能活着。
无非是再杀一次。
院内,沈戎奚叫来一队护卫:“你们是我沈府最JiNg锐的力量,我有一件事要你们秘密查访,无论天涯海角也要帮我办到。”
说着庭院四周十余卷轴缓缓打开,竟是一位少nV从十岁到二十余岁的画像。
沈戎奚指着这些画像:“看到这画上的nV子了吗?我要你们提着她的头颅来见我。只要有五分相似,一颗头便赏二十金。只是要隐秘些、周全些,别被人查到你们身上。明白了吗?”
“是!”
红玉扮做男装,压低声音,抹黑脸颊。自北向南,从瑶城而下,先过禹州。
纵然一路风餐露宿,换成碎钱的盘缠也所剩无几。她必要在禹州找份生计过活。
禹州城墙巍峨入云,青砖厚愈三尺,风吹雨打下石墙包浆,莹润发亮。
“看着倒是很新。”红玉发现城墙十分厚实。
“这城墙建了不到二十年,是云麾将军秦一杭守城时所建,砖块混着糯米做成筑城条石。”排在后面入城的中年富商接过话茬。
秦一杭正是小怜姐的爹,红玉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用糯米筑城?”
“大家被饿怕了,于是用尽一切方法攒粮。每条青砖都是此城最痛苦的回忆。小兄弟不忙便听我讲个故事吧。”
商人被触发了久远的回忆:“三十年前禹州是个大灾年,北风紧,蝗灾生。农人们难从地里刨食,拖家带口地逃荒,一路颠沛流离想去临州谋个生路。我们一家七口往前赶路。四处都是人,我爹一时没注意,nV儿就不见了,但家里还有六口人呢,寻不到便也不再寻;祖母T弱乏力奄奄一息,也只能丢在半路,毕竟还有五张嘴,管不了便不能再管。七口变成五口,五口又变成三口,家家如此。”
那场景如在眼前,红玉喃喃道:“真是人间惨剧。”
“这还没完。”商人接着讲,“蜡h的尸T躺在光秃秃h土上,旁边连颗草根也没有。好容易近了,临州城门的吊桥却无论如何不肯放下来,到处饥荒,城内人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把流民放进来呢?有人绝望地看不到生路,猛一头扎进护城河;有人一瘸一拐地沿着原路返回去要给老子娘敛尸,Si也要Si在一处;有人直接疯了,游到对岸城墙下要叩开城门,却被守卫乱箭活活SSi。”
“他们怎能这样做!”红玉被义愤的火苗点燃,“纵然不开城门,却也不应伤人。禹州、临州、徽州、青州相近,何不多城驰援分散安置?百姓是天下的百姓,竟要因一墙之隔活活饿Si吗?”
“小兄弟天X良善!”富商未曾想红玉竟有此言,轻叹道,“可惜有些人是不把人当人的。正因这场大灾,禹州百姓十去七八,幸存百姓的饥饿感也深入骨髓了。是故秦将军筑城时,大家强烈要求藏些米在砖里。哪怕再有天灾,也总有一丝希望。”
红玉听得入迷:“对百姓而言,粮就是命,要保命就不能饿啊。”
说着肚子却叫起来。
富商一笑:“小兄弟,你听我说了这许久,想必也饿了。我与你说话投缘,不如今日我做东请你尝尝我们禹州的馄饨。”
“岂能无功受禄?”红玉笑道,“俗语说,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于渔。我本是来禹州谋生,若您知道有哪里缺人手不妨指点一二,我就感您大恩了。”
富商看红玉口齿伶俐,进退有度,说话也带些文气,不禁心喜:“小兄弟,我是个生意人,开些酒水珠宝铺子。我看你生得灵巧,不如便在我这里做活儿吧!”
红玉施礼:“如此多谢您了!”
有份生计便是自己立世的开始。
她已走在自己选的道路上,也愿小怜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