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妃发动的政·变至此已然湮灭,这定然是桩大逆之事,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推动了一次朝廷官员的洗牌。那些亘枝末节的隐藏在最底层的人都在这次事件中冒头,从而被阿平连根拔起,于是外戚关联的纽带彻底崩断。
但也因为官员的重新洗牌,公务就越加繁多,每日阿平下朝回来都有太监捧了一大堆的奏折回来。到第三日没见人回寝殿,却派了人来找我去御书房。
我让笑笑把他的参汤一并带上了去往御书房,进门便见他横卧在软塌上假寐,而桌案上堆了两大摞的奏折。走过去见他虽没睁眼来看我,但眉宇却紧蹙在一起,不由放下了参汤去轻捏他的眉心,立即就见他眉头舒展开了。为他捏了几下后又去捏他肩膀,并轻声询问:“很累?”他应了一声继续阖着眼,我提议他先起来把参汤给喝了再睡。
忽而黑眸睁开,灼灼凝着我也不说话,被看得莫名挑了下眉问:“看我作什么?让你起来喝参汤呢。”他这才视线移转向桌面,听话地起身端了碗,却不急着送至嘴边,而是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桌面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他又在思考什么,参汤最好要热的喝,冷了就没那效用了。所以我又催促他:“你倒是先把参汤喝了再想事情啊。”
他忽然唤我:“媳妇。”
我怔了下,这称呼他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也没特别约定,就是很自然地两人之间没有拌嘴,他就以这昵称唤我,比起唤我的名字更觉亲切,也接地气。
只见他将桌上的奏折往我身前一推,“这些你负责。”
没明白他意思,诧异而询:“是让我读给你听吗?”若他累了这么要求我倒是无所谓,但不是大明律例后宫不得干涉朝政大事吗?
视线里他摇了下头,“不是读给我听,你交由你来批阅奏章,余下那些归我管。”
“我批阅奏章?”不禁扬高声提问,得来他想当然地回应:“有什么问题吗?听小七说我昏迷的前三日奏折如常批注送至朝上,没有一名大臣提出过质疑,可见你对政事的见解与我相一致。关键是你学我的笔迹如此像,都可以假乱真了,连方太傅那老学究都被你骗了。”
心头一动,原来他已经知道我仿冒他笔迹一事了。他说方孝孺被我骗是指没瞧出来那些奏折上我模仿了他的笔迹做的批注,还是我曾仿写了一张他的手谕给方孝孺看,从而得到了这位老臣的信任,才有了后来率领朝中臣子们与吕氏抗衡。
但是……“不是说后宫不得参政吗?你还让我来批注这些折子?”
他却无所谓地道:“参什么政,你这是为我解忧。赶紧帮我看,若遇到不能处理的就丢给我。”很是无言,刚开口时还有点要拜托我的意思,现在就是想当然的口气了。
两张桌子,两人分坐两有,折子堆在中间,批好的就搁在手边。
一个时辰后我抬起头,发现对面那人正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他那摞折子都已经批阅好了。我没好气地道:“既然批好了不会把我这边的拿过去批吗?”
“不急,媳妇,我发现有你在效率好高。平常这些折子我得批注到晚上,你看你来了后效率翻倍。”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我把笔一放,将面前还剩的往他那边一推,“反正也不多了,就全你包了。”
他飘了眼散落于桌的折子,突然道:“你认真的样子很迷人。”先是一愣,随即感觉脸上有点烧,都可以算是老夫老妻了还来这套灌迷汤?
“你就是把我夸上了天剩下那些也都归你管了。”
他失笑了下,“我不是在夸你,刚才一直在看你,发现你专注的样子让我移不开视线。”
我起身而走,丢下了句:“我回宫找元儿了。”
反正他参汤喝了,奏折剩下也不多了,我就不用操那许多心了。离开还有一个原因是刚才那许多奏折里有关外围藩王的,第一个被撤藩的是周王,原本只是撤藩,但是周王之子竟告他父亲谋反,现在有臣上书让阿平定夺此事。
其后被撤藩的代王、齐王等也都有些异动,但不至于像周王一样被告谋反。
周王这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但却并不陌生。之前随阿平出征时北元军曾欲图以开封的周王为目标引开分散我们的军力,朱棣将计就计假装带领精兵去增援,而我们留守军队也遭遇北元军的伏击,我与阿平都差点命丧那个树林。后来是朱棣神奇回援才救下我们,也破了北元的计策并乘胜追击。
后来我向阿平直言询问此事,他也不隐瞒,已然下派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全力抓捕周王一家押回京城听侯处置。我问他会对周王作以怎样的安排,他当时看了我一眼,淡声道:谋逆罪本当处死,念及他是我王叔就将其废为庶人,迁至云南蒙化。
这是被废掉的第一位王,起初我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位藩王里为什么是这周王第一个被废,后来无意中看到一本朱家族谱,才赫然明白吕妃此决定的用意。
当初朱棣跟我说他身世之秘,他的生母并非马皇后,而是与周王为同母兄弟。吕妃忌惮燕王朱棣的势力,首要是先斩其周王这只手臂以免两兄弟一气呵成。也难怪当初朱棣听闻北元军要攻打开封的周王,立即连夜带兵增援营救,即便是有计谋成份在,但他对兄弟的关切之意也溢于言表。
而今周王已废,不知远在北平的朱棣是作何想?还有朱高煦应该已经回到北平了吧。
我不是没考虑过向阿平提出收回吕妃下达的撤藩之命,但诏令都已下发,即使撤回来也已经在诸王心中留下了隐患。此后为求巩固权力会否谋定而后动,都是未知数了,届时怕是更会埋下不安定因素。想必包括朱棣,这时候都已有所决定了吧。
箭已出弦,已然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最初的最初,总以为怀揣历史秘密的我能够先一步预知后事,更天真地认为能改变历史,殊不知我终究只是历史横流里的一粒沙子,起不了一丁点的作用。这个庞大的步履会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汇聚成影,向着那个既定的方向而行。
常常抬起头问苍天,我还能做什么?
此后事情都在朝着一条看似无轨迹实则却依照历史命定的方向在走,我不管如何试图扭转那个局势,但终究是徒劳。
周王之后是齐王榑,与周王类似的在被撤藩后不甘,欲图谋反被镇压;以后被废的还有代王桂,关在了大同;岷王楩,发配去了漳州。而其中有一个封在荆州的湘王柏,令我印象最深刻。此人文武全才,信奉道家,还给自己起了个“紫虚子”的道号,喜欢徜徉胜地,也悠闲度日却被人告发谋逆,当时阿平收到这奏折时就蹙了眉。
我问其原因,说是这位王叔向来对权术无争,当初朱元璋要封他为王时还再三推脱,实想游历民间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按理此种心性之人不可能会因为撤藩而反,于是派了使者前去查询,但没想湘王怕无以自明而被诛,竟阖宫焚死!
当最后那封折子呈上来时,阿平整夜都辗转反侧没睡。他对我说没有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而这位湘王还在他儿时抱过他。
临近除夕,又是一年将过去了。这日一早就天空阴霾飘着雪花,屋外竟是已经白茫茫一片,看情形昨夜下了一晚的雪。这样的气候怕是元儿最开心了,他穿了件白貂毛的斗篷在院中跑着,与心儿、长宁他们在那打雪仗,小脸冻得通红也不自知。
难得这几日朝中无太多事,阿平得了空闲也站在院中看着他们在那打闹。
我从内殿走出来与他并肩而站,对小元儿那耍赖的狡猾状很是无语,突听身边阿平轻问:“觉得这小子有为夫的潜质吗?”
讶异地转眸,嫁给他至今都没听他自称“为夫”,而且他说的潜质是什么?
他自是知我懵懂未明,嘴角微扬了弧度说:“打小就学会哄人了,那小姑娘以后怕是要被他给骗得团团转。”他说这话是刚才心儿不小心绊倒了,元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也不急着去拉人,而是先对着地上那小石子狠狠跺了几脚,嘴里嘀咕着什么,然后才蹲下身一本正经地问心儿有没摔疼。等云姑上前去把心儿给扶起来时,我却看到那小子嘴角露了坏笑。
原因是他们打雪仗分两成两边,他跟小同一组,长宁与心儿一组,那块绊倒心儿的小石子正是他悄悄踢过去的。不用说,因为心儿的摔跤而他们那边输了这场比赛。
没好气地怼坏小子的父亲:“对啊,跟你太像了,就会满嘴胡话哄骗人。”
然而向来厚脸皮的某人还冠冕堂皇地回说:“谁说我只会满嘴胡话哄骗人了?我可是做得比说得多,然后这辈子我也就哄你一个,别人我还不爱骗呢。”
是,对我是哄骗,对别人是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