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莫非忘了,在上党犹有一支君侯亲自带出来的精兵?”
魏延听到这个话,顿时就是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摇头
“不成,我留在上党的守军,乃是为了防备河北魏贼从东面越过太行山而来,岂能轻易调来此处?”
当年丞相病亡后,冯某人受命暂领关中大军。
但魏延作为军中的老人,根本不服冯某人。
为了大局着想,冯某人只好让魏延领军前去攻取上党,让双方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也免得一天到晚两相厌。
魏延能得封武功县侯,除了资历排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
关中一战中,他确实立了不少功劳。
武功水对峙中,斩获三千甲首。
然后又领军攻下上党。
在天子迁都长安以前,他还在上党镇守了一段时间。
身为河东都督府的都督,他呆在上党的时间,远要比河东久得多。
因为相对于被冯鬼王搞得欲仙欲死,遍地都是冯鬼王耳目的河东。
魏延明显更喜欢没有被冯鬼王搞过的上党。
此次出兵,长安派出了一部分禁军接替河东的防务。
而负责留守上党的守军,正是魏延带过的将士。
所以不到迫不得已,魏延不可能把上党守军调过来。
似是早就料到魏延会这么说,郭循轻笑一声,笑声中似乎还带着些许讥讽
“既如此,那君侯何不及早退兵?留在此处,不是徒惹人笑么?”
听到郭循这么一说,魏延脸色一沉,极为不悦
“先生此话是何意?”
魏延性格恶劣,此时有翻脸之意,郭循竟也不在意。
他只是以手中便扇指向南边
“君侯领大军于高都城下良久,寸步不得进。”
“如今又被人分调兵力,想必后面就更难立功。”
“若是换成以前,倒也没什么,毕竟陛下都曾有言,此战皆由君侯作主。”
“然则现在已是大不一样,冯明文眼下之举,与挑衅何异?”
“故而君侯在此处停留越久,越是无功,就越是显得尴尬。”
“若是日后冯明文在武关建功……”
说到这里,郭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延,“而君侯是劳师无功,不知到时君侯将何以自处?”
魏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因为郭循的话,让他想起了昔日丞相在时,自己欲独领一军而不得,冯明文却能自建一军的屈辱。
郭循仿佛没有看到魏延的脸色,自顾继续说道
“故而我才建议,与其日后君侯自取其辱,还不如现在就退兵,也能保留一些颜面。”
但见魏延拍桉而起,面有怒容
“别再说了!”
郭循见此,闭嘴不语,只是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魏延看到郭循的举动,连忙快走两步上前拦住
“先生,先生,这是何意?”
郭循冷笑一声
“某只是不欲碍君侯之眼罢了。”
换了他人,魏延早就破口大骂了。
只是独领一军镇守一方以来,魏延深知,光靠自己单打独斗,肯定不行的。
再加上郭循让自己受益良多,真要把对方逼走了,何时能再寻得一个能真心帮助自己的人?
但见魏延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勉强笑道
“先生说笑了,先生方才所言,确实有道理,并非失言,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下去
“我与冯明文有隙,也知先生对冯明文有怨,但费文伟说得对,这些终究是私人恩怨。”
“陛下信重于我,我又岂能因私而废公?故而此事还是莫要再提。至于退兵之事……”
魏延又沉默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
“眼下立刻退兵肯定是不行的……”
否则的话,岂不是说明他魏延当真是要受冯明文节制调动?
好歹也要再等一些时日。
郭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郭循的这副模样,魏延忍不住地问道
“先生以为不妥?”
“当然不妥。”郭循说道,“正如方才我所言,君侯要么就现在退兵,以示弃私怨而成公事。”
“要么就举兵攻下高都,以示君侯领军之能,不让冯明文专美于前。”
“现在君侯既然打定主意要退兵,却又要拖延时间,不过是欲强撑些面子罢了。”
魏延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顿时就是如被火烫着一般,血气直涌
“先生……”
“君侯!”郭循似乎打定了主意,根本不让魏延反驳自己的话
“君侯欲与冯明文一较高低之心,如黑夜之空中皓月,皎皎可见。”
“现在君侯欲掩本心,犹如以只手遮住空中皓月,不让他人看到,这不是徒惹人笑是什么?”
郭循的话,像是把魏延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下来,并且有如重捶,直击魏延内心的最深处。
魏延的脸,已经变得赤红,呼吸有如牛喘,粗重无比。
毫无疑问,郭循的话,说中了他的心理。
在赵云因为身体原因从军中退下去到南乡休养,没有再领兵的时候,魏延就自认为,自己就是丞相以下的军中第一人。
但残酷的事实给了魏延当头一个闷棍。
残酷到让向来高傲的魏延甚至感觉到有些屈辱。
或许冯明文确实很厉害,但……丞相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先帝那样,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是自己寻找机会了。
看到魏延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郭循趁热打铁
“君侯方才也说了,之所以不敢调上党的将士过来,不过是为了防备太行山东面之敌。”
“但若是邺城之敌不足为虑,那君侯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
魏延略有犹豫。
其实除了邺城,河内的魏贼也可以通过太行八陉之一的白陉进入上党——这条路,正是曹操当年走过的路线。
不过如今大汉禁军驻守河东,而自己则是领军从上党攻打高都。
河东与上党,各有轵关与太行陉与河内交通。
双重压力之下,魏延相信,河内的魏贼,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再说了,想要从太行陉西北边的白陉进入上党,还得经过壶关。
壶关险要,仅需一两千的兵力,就足以把上万敌军挡于关下。
(注文末有地图)
郭循看到魏延沉吟不语,于是继续说道
“若是换作以前,君侯的考虑确实是对的。”
“但现在看来,未免有些过于小心谨慎。”
魏延有些不解“此话何意?”
“冀州刺史,原先是孙礼,此人历任各地太守,皆有政绩可称。”
“接着入朝任尚书,后来又出任大将军长史,直至冀州刺史,其人刚而有勇,不可小视。”
“可惜的是,孙礼为曹爽所不喜,最后终遭罪而罢官。”
郭循说到这里,看向魏延,加重了语气
“曹爽此人,不过是纨绔子弟,以喜恶行事,尽失人心。他罢了孙礼之后,竟是派了桓范为刺史,可谓目不识人。”
“桓范虽有名声,但性情粗暴,不听人劝,又多与人结怨。”
“早年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与徐州刺史起了纷争,竟欲擅斩之,于是被告发免官。”
“后幸有薄名,再被举荐为兖州刺史,偏偏又不知收敛,与同僚不和,郁郁不得志。”
“此等人物,出任冀州刺史,不过是豚犬守门户。而邺城至上党,山险水恶,君侯何用惧之?”
听到郭循的这一番分析,魏延眉头一挑
“先生知道桓范此人?”
魏延或许确实算得上是一员勐将。
在大汉也算得上是重臣。
但他终究是出身低微,乃刘备的部曲,跟随刘备入川作战,数有战功,这才升为牙门将。
他能镇守汉中,是因为刘备的破格提拔——当然,事实证明,刘备的眼光确实独到。
只是就算他再怎么勇勐,再怎么受到重用,人际关系始终都是最大的短板。
魏延的矜高,有时未必不是以一种自我保护
你们不想与我为伍,我亦不屑与你们为伍。
这种态度,在大汉未能冲出蜀地时,或许还没有什么。
毕竟蜀地就那么大一点的地方,又有丞相压着,有些事情自然不用他来操心。
但到了满地皆是世家大族的中原,魏延对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认识不足的缺陷,就越发地被放大了。
说白了,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魏延怎么真正可能了解世家?
派出再多的探子和细作,也只能是从市井里打听到民间流传不知真假的传闻。
想要打听到真正有用的消息,还得是要想办法打入圈子。
但魏延又不是冯某人,有那么多的资源来挥霍。
这也是他倚重郭循的原因之一。
郭循好歹也勉强算是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只是个旁支。
更重要的是,他与河东的世家有关系,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此时他听到郭循谈及桓范,自然是要追问。
但见郭循澹然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君侯信我重我,我又岂敢不尽力为君侯早作考虑?”
“君侯可知,孙礼被曹爽罢官,是为何事?”
魏延摇头“不知。”
郭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乃是因为冀州清河平原二地争界之事。曹爽偏袒清何,而孙礼却是把地界划给了平原。”
“故而惹恼了曹爽,一怒之下寻了个罪名,直接把孙礼降为庶人,再借机让自己的乡人桓范出任冀州刺史。”
“冀州二县看似是在争界,实则是牵连大族纠纷,故而历三任刺史不能决。”
“轮到桓范时,已经是第四任。桓范此人,本就粗暴无礼,安能解决此事?只怕事情会越来越复杂。”
“但不解决二地争界之事,又如何能抚定地方?不能抚定地方,如何获得大族的支持?”
“没有大族的支持,桓范安有余力窥太行以西?”
魏延听到这些话,不禁觉得是大开眼界
“没想到魏贼冀州之地,竟还有这等内情。”
不过想想也是,若非豪右大族,谁有这能力,让数任刺史都不敢下结论?
再想想大汉,魏延不由叹息
“吾虽与冯明文不和,但亦不得不说此子的手段了得,竟是能让那些大族服服帖帖……”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原本澹然从容的郭循,脸色顿时就是黑了一下!
那可不?
不服帖的,要么灭门,要么家破,最次的也是家道中落。
谁敢不服帖?
魏延没有注意到郭循的脸色,他感叹了一句之后,又问道
“敢问先生,这些事情,可是当真?先生又是如何打听到的?”
郭循调整了一下心情,解释道
“君侯是知道的,循是从凉州前来投靠河东的姻亲。”
“吾之姻亲,虽说是比不过那些大族,但好歹也与裴氏沾了些关系。”
“裴公虽是大汉的镇北大将军(即裴秀之父裴潜),但彼有一幼弟裴徽,仍在魏地。”
“这些消息,正是从裴家人口中打听到的。”
因为裴潜裴秀两父子的关系,裴氏本宗现在就是冯某人在河东的狗。
魏延自然不可能去跟裴氏打交道。
若是这些事情当真是郭循从裴氏那里打听到的,那么多半是真的。
魏延露出思索之色,良久之后,这才略有犹豫地说道
“话虽如此,但上党终是要地,不得不小心。”
郭循“啧”了一声
“君侯何其不知变通也?上党的将士,乃是君侯最为信任的精兵。”
“没有这些将士,君侯难以攻下高都。至于上党那边,若是君侯不放心,可以多征一些郡兵。”
魏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攻下高都,所以现在高都城下,相当一部分是原凉州军出身的将士。
至于姜维所领的那部分,又与凉州军渊源颇深。
不是说这些将士不听将命,而是他们身上冯某人的烙印太深,与魏延的指挥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在没有经过磨合之前,魏延自然不可能得心应手地指挥。
而能让魏延放心指挥的将士,大部分留守上党。
所以郭循建议把上党的守军调过来,并不是无的放失。
“郡兵虽不能足以与精兵相比,但让他们据险而守,想来亦足矣。”
“再说了,上党北边,尚有并州重郡太原,就算是桓范敢率兵来犯,难道太原还敢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郭循压低了声音
“并州刺史邓伯苗(即邓芝),与冯明文交好,冯明文对并州亦是多有扶持。”
“早有传闻,冯明文曾承诺在并州投钱数百万,可见两人交情之深!”
“冯明文逼着君侯帮忙守潼关,那君侯就逼着邓伯苗帮忙防守上党,正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本还在犹豫的魏延一听到郭循这个话,顿时就是精神一振!
他本就是冲动冒险之辈,要不然也不会老是想着独领一军与丞相会于潼关。
此时听到郭循细说利弊之后,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面对魏延这种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大老粗,郭循早已了然于胸。
但见他拱手请命道
“若君侯仍不放心,某可以亲自前往上党,看看能不能寻些关系,让上党乡贤,出一些钱粮,也好多招些郡兵,以防东面。”
看到郭循都主动请缨了,魏延受这一激,知道再不能犹豫,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如此,那便是依先生之言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