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夏侯霸没有好脸色给自己,冯永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是说道
“夏侯伯父,这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反之,有失则有得。”
“若不是你我在月氏城相见,只怕你此生,再无有机会到令尊与令弟墓前,你说是也不是?”
夏侯霸听到这话,当下就是闷哼一声。
这个冯文和,果真是巧言令色!
这一番话下来,阴里阴气的,让人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反驳则是不孝不悌,不反驳却又让人如同吃了一只蝇子,想吞吞不下。
倒是张夏侯氏,听到冯永提起这事,不由地感慨一声
“我亦多年未曾去叔父与五郎(即夏侯荣,与夏侯渊共同战死在军定山)所葬之地,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那里变成什么样了。”
冯永一听,连忙接口道
“老夫人但请放心就是。我自到汉中以后,每年都会托人去清扫,那里方圆半里之内,不让人割草拾柴。”
此话一出,不但是张夏侯氏,就连夏侯霸都惊异地看过来。
“冯侯,这,吾竟不知此事,若是早知此事,当要面谢冯侯。”
张夏侯氏站起身来,激动道。
冯永哪敢接张夏侯氏这一礼,连忙也跟着站起来
“老夫人莫非忘了,早年我来南乡,与四,咳,四娘常有书信往来,老夫人也曾借四娘之信,托晚辈去定军山看看那夏侯老将军之墓。”
自古讲究死者为大。
再说了,夏侯渊也算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此时在张夏侯氏与夏侯霸面前喊一声夏侯老将军,不算是失礼。
而冯永让人照看夏侯渊的墓地,那也是有缘由的。
南乡是刘备封给张飞的食邑。
当年冯君侯的身份远不如今日,为了能在南乡顺利开拓事业,上到张夏侯氏,中到皇后,下到张星忆,无不用心打点一番。
当时张星忆的年纪还小,冯永又与张星忆有书信往来,张夏侯氏生怕两人之间越了什么规矩,于是对这书信管得倒是挺严。
她借了张星忆给冯永的书信,托冯永去看一下夏侯渊之墓,其中未必没有提醒冯永注意在信中言辞之意。
只是没有想到,她千防万防,防得住小时候的女儿,却是防不住长大后的女儿。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初她的一句无心之托,冯永竟是默默做到了这一步。
她突闻此事,心里的感激之意不可以言语表达,同时对当年没有让四娘与冯永定亲的悔意更是无以复加。
这五味杂陈之下,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只见她哽咽道
“老身……谢过冯侯!”
夏侯霸亦是面色复杂,最后对着冯永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冯永连称不敢。
其实他做这个,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说大汉仍有女子亦能袭爵的规矩,但黄舞蝶并没有继承黄忠的爵位。
但刘备为了纪念黄忠之功,把定军山那一片山泽耕地划给了黄家,让黄舞蝶后半生也有个安身之地。
所以黄舞蝶在冯永来汉中前,乃是名副其实的汉中首富,而且还是女首富。
而冯永到汉中后,黄舞蝶乃是前期以钱粮入股的几个原始股东之一。
后来么,兄长想要划她家的一丢丢地方出来,那也叫事?
让府上的佃人每年去清一下墓地周边的芳草,那就一句话的事情。
张夏侯氏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她只当冯君侯是重情重诺,心里对冯君侯那点点不快早不知丢哪去了。
甚至心里还有些愧疚冯侯与四娘之间的错过,究其根本,实是我造成的,怪不得他,唉……
冯君侯见张夏侯氏与夏侯霸这般模样,连忙热心道
“老夫人与夏侯将军难得来汉中一趟,这几日不如就选个好日子,去定军山一趟?”
张夏侯氏拭了拭眼角的泪,点头道“正有此意。”
“既如此,那我便知会那边一声。毕竟……咳,那里算是黄家的地方……”
此话一出,张夏侯氏倒没什么反应,夏侯霸一听这“黄”字,便是暗恨咬牙不已。
阿斗在旁边听到这里,心里越是奇怪这冯明文,怎么对这事这般上心?
这娃子老实,心里这么一想,脸上就露了出来。
坐在身边的皇后注意到后,悄悄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手背。
阿斗果然转过来看张星彩。
张星彩看了一下冯永,然后又对着阿斗略一点头。
意思很明白冯永看起来自有主张,陛下且安心看着就是。
阿斗素知自家皇后智谋过人,当下回了个明白的眼色,便安然不动。
倒是张星忆,坐在那里虽然不言不语,但视线却在冯永与夏侯霸之间来回扫动,眼珠骨碌地转个不停。
夏侯霸哪里想得到,那冯永、皇后、张星忆三人,对他来说虽是后辈,但竟无一人是省油的灯,皆是心思过人之辈。
唯一的老实人阿斗,因为有皇后罩着,竟也是不露破绽。
再加上有张夏侯氏的真情流露,他心里怎么可能会没想到其他?
再说了,他愿意来汉中,一小半是为了自己这位从妹,一大半是为了去父亲和三弟的墓前祭拜。
此时听到冯君侯这般有心,当下便也应下来,到时一齐去定军山。
冯君侯一看夏侯霸答应了,嘴刚一咧开,然后马上又收起神情来假正经。
妈个鸡的,老子前后被人夹击时,你明明答应了我去汉中,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想抢我那“巧言令色”的名头,怂恿胡遵反水。
不让你看看老夫手段,你如何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小文和?
张夏侯氏这两天来情绪连续波动太大,她本就是为了给夏侯霸求情而来,如今得偿所愿,终于感觉到了些许疲倦。
皇后见状,便与张星忆扶了她去休息。
张夏侯氏不在,夏侯霸自然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不一会儿,皇后安排好张夏侯氏后,终于正式召见了李慕。
这一通折腾下来,冯永这才能赶在日头落山前,辞行了阿斗,准备出了行宫。
哪知他刚被宫里的小黄门送出宫门,刚转过宫墙无人处,突然就有人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好你个冯文和,居然敢拿那死去的夏侯渊来算计夏侯霸!”
冯君侯听到这话,立马吓了个魂不附体!
今日好不容易才讨得那位丈母娘对自己改变一丢丢看法,要是这个话被她听了去,只怕自己的形象比以前还要崩塌。
他脖子“嘎嘎”地转过去,发现说这话的,却是个古灵精怪,面带狡黠笑意的女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四娘,莫要胡闹,我岂是那等人?”
张星忆“呸”了一声“你是何等人?岂能瞒得过我?人道心狠手辣小文和,可没听说过古道热肠冯郎君。”
古道热肠乃是南乡流行的侠义常用之语,由此看来她可没少看那侠义。
“我还谷道热肠呢!”
冯君侯看到四娘轻嗔薄怒的模样,当下就是嬉皮笑脸地一笑
“外人说我,那我是无奈何,四娘你又不是外人,怎么也跟着那些人这般说呢!”
张星忆听到他说自己不是外人,心里就是一甜,轻踢了他一脚
“我偷偷出来,就是想告知你一声,不管你对那夏侯霸存了什么念头,总是要念及一下阿母。”
“阿母几十年来今日才重新得见夏侯家的人,视那夏侯霸如亲兄长,你到时可别让夏侯霸误会了她。”
冯永笑道“四娘且放心就是,今日我好不容易才让老夫人改变对我的看法,又岂会做那不知轻重之人?”
“那就好。”张星忆听到这话,这才放心,转而看向旁边的李慕,“这一回,你家的如夫人可算是出风头了。”
“先是丞相召见,然后又是皇后召见,以后谁还敢欺负她?”
“难道以前就有人敢欺负她了?”冯永知她这是在日常吃酸,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哪知张星忆闻言,当场就是呵呵
“以前她是有你冯君侯挺着,明里是没有人敢说,但暗地里不知又有多少人相信她能这般风光下去?”
她这一番话当着李慕的面说出来,竟也是不怕得罪李慕。
冯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慕,她被皇后召见以后,脸上的欣喜就从未消失过。
此时对张星忆这番话似乎是不甚在意,喜色一直未变。
“但经过此事,那就是相当于朝廷认可了她的地位,她这辈子,可就算是立稳脚跟了。”
冯永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张星彩一定要正式召见李慕。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那都是沾了男君的光。”
李慕看向冯永时,脸上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地溢出来,眼中闪着炽热。
“倒还是有自知之明。”
张星忆点头,“也不枉特意给了你这份恩典。”
天气那么冷,冯永突然觉得额头有些痒,不由地用手擦了擦,似乎是冒汗了?
他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还以为是自己立下大功,所以恩泽妻妾。
没想到还有未入门的小四在妾室面前施威,以防妾室骤得恩典,生出不该生的心思这一层。
“这一回,大汉的不少女子,只怕也要感谢阿郎呢。”
张星忆点了一下李慕,又转过来对着冯永柔声说道,“即便是妾,以后也不用怕别人说妾掌校尉府机要是牝鸡司晨。”
“什么意思?”
冯永才想通一层,没想到张星忆又对他说起另一层。
想起前头所提起的大汉丞相,冯永猛然清醒过来这诸葛老妖能亲自参与的事情岂是那般简单?
果然只见张星忆脸上露出跟李慕一样欣喜之意。
只是她看到冯永如同呆子一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忍不住地踢了冯永一脚
“你这人,平日里深谋远虑的,现在怎么突然就傻子了一般?”
“阿郎以前不是常说,女子亦能顶半边天?如今丞相皇后亲自召见南乡幕娘子,不但是认可了她,甚至也是认可了南乡的女子当家之事。”
“想当初,阿郎因为南乡女子当家之事,不知受了多少人的诟病,现在有了朝廷的认可,谁还会拿这个说事?”
“经过此事,以后不拘是南乡、越巂、校尉府,其他地方的女子只要有能力,亦出来做事,亦或当家,那就会越来越多。”
“阿郎这些年来,所谋之事,不正含了这一个么?如今得所愿,怎么反而迷糊起来了?”
卧槽!
不过就是召见我家妾室而已,你们玩政治的居然还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心真脏!
冯君侯听到张星忆这番话,顿时震惊无比我难道还是太年轻了?
只是想起这毛纺工坊委实是暴利无比,偏偏织工绝大部分只能用女工。
如今不拘是朝廷,还是那些权贵,转型世家,都迫切需要给女子一个地位和名份,以便让她们名正言顺地进入工坊上班。
再说了自古以来,都是男耕女织。
现在你总不能让男人进入工坊纺织吧?
那谁去服兵役打仗?
谁去耕作种地?
想到这里,冯永心里突然又觉得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那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此事,你们更要谢你们的大姊。”
冯君侯感慨一声,“此次萧关之战,当推她首功。”
“这一战,证明了谁言女子不如男之说,她才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张星忆没有听出冯君侯话里的陷阱,只见她点头赞同道
“天下就一个关阿姊,也只有一个冯郎君。”
“阿姊也说了,若不是关阿姊在萧关一战立下大功,朝廷还未必能下定决心推行此事。”
“所以天下也幸好有这么一位关阿姊,有这么一位冯郎君……”
外人不知道萧关之战的详情,皆道是冯君侯之功。
但朝廷的各位大佬,又岂会不知关家四郎是谁?
倒是冯君侯,却是突然想起一事,他先是悄悄地握了一下李慕的手,然后这才问道
“这慕娘终究是妾室,妾室掌家业,在外人看来,未免是以妾凌妻的嫌疑,难道就没有人说三道四?”
张星忆闻言,就是一声冷笑
“怎么可能没有?只是若换作以前,只怕天下汹汹,不知要把朝廷编排成什么样。”
“不过换了现在,要么是有人装作看不见,要么是有人替朝廷去辩解。”
“这等事情,只要有人争论就行,让他们去逞口舌之快,我们自做我们的……”
想起后世的资本炒作,冯永心道果然资本的本质是永远不变的。
只要有利润有好处,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不过舆论的阵地嘛,自己不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现在自己是站在资本这一方,自然是对有人替自己冲锋陷阵乐见其成。
“世道开始变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