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并没有将一切讲得那么明晰,他心中都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波澜。白无常早就被“郁明星”的存在震惊到不行,根本无从思考,对于黑无常的话,也没有过多地去分析理解。
白无常有种微妙的无着无落的感觉。他身上黯淡的光芒几乎要彻底消失。
他想要将郁明星看成是某种修炼之人。修炼之人能驭使鬼怪,操控活人,其中也不乏天赋异禀之人,天生神力,能做到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术法、异能随便怎么称呼,总之他们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做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此一想,郁明星虽然有些特别,却又没有那么特别。
郁明星甚至对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纯凭兴趣,编故事、讲故事。讲故事的机会还不多。不然中心医院内流窜的恶鬼就不该只有那一个“精神病医生”了。
郁明星在无意中杀了人。他们黑白无常按照规定,将他绳之以法,也解决了他创造出来的恶鬼。这件事就解决了。
可白无常的心久久无法平静。他从黎云那里听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和黎云的猜想后,就心中生疑。那是无法诉之于口的想法,甚至难以称之为“想法”。而黎云的猜想,也不过是整件事的根源在郁明星这个活人身上而已。
谁都没有将心底深处的想法说出来。
黑无常的话,白无常并未深思,但那话语就像是对他心中惊疑的肯定。
有某种东西,他原本从未想过,这会儿却不得不去面对。
那是一种事关他自己的、也是事关这个世界本质的东西。
黎云的想法就比白无常更为透彻了。
黑无常的话对他来说,振聋发聩。
白无常只是借此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惊疑,黎云却是因此确认了自己原先的猜想。
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究竟是先有了那些鬼怪传说,还是先有了鬼魂精怪?
如果是前者,那么,鬼怪本身依附于活人编造的故事,随着时代更迭,故事改变,而不断变化。用网络化的用词来形容,就是他们这些“东西”,无论是黑白无常,还是活人死后化作的鬼,抑或是老板、易心、薛小莲那样活了成百上千的妖怪,都不过是更低次元的生物。他们看似更强,能轻易杀死活人,左右活人的命运,却不过是被活人幻想出来的存在,随着那些“传说”、“怪谈”的演变,命运随波逐流,不受自己控制。
如果是后者,他们又如何变成了“传说”或“怪谈”,不再被人相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天庭地府的消失又不是和这有关?
黎云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在徐海军家中目睹了变故的他比白无常更确定这个事实。
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无所适从,不是因为郁明星的能力强大,对鬼魂来说致命,而是因为郁明星无意中展现出来的能力,代表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鸡和蛋,谁先出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是鸡生蛋、蛋孵出鸡,生生不息。这一铁律无法更改。
他们这些不属于阳间、有别于活人的存在,命运掌握在无数如郁明星这样无知的活人手中。
更准确来说,是在他们一念之间。
天庭地府、天堂地狱的消失,也是因此吧。
黎云隐约闻到了烧纸钱的味道。
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那是属于过去的死亡味道。
伴随着时代观念的变化,这种味道会逐渐消散。
“鬼”这一概念,恐怕也会如这气味一般,被风吹散。
在场众人中,唯一茫然的就是林友德了。
他根本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地步。
黑白无常那耀眼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时,他还震惊不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突然袭击郁明星则让他措手不及。究竟是为何,黑白无常会杀死一个活人呢?
林友德打了个寒颤。
他怀疑眼前的黑白无常,又怀疑郁明星。
他是整起案件的发现者之一,更是全程参与了调查。
郁明星这个人还是他和钱警官一起找出来的,也是两人分别询问过的。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林友德不禁生出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可无论如何,陌生的黑白无常杀了一个活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逮捕,没有审判,没有宣告,就这样杀了,还是用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方式杀死了郁明星这才是对林友德冲击最大的事情。
“这边病房怎么了?怎么那么多人?”询问声在病房门口响起,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自郁明星发作,到他死亡这会儿的十几分钟,整个病区都有不少人来关心过情况了。
发声询问的这人看起来是个病人家属,手中还提着保温袋。他有些愣头青,就这么挤进了病房。
郁明星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没有招呼他,看来他并非这里任何一位病人的家属。
他这样进了病房,就不太受人待见。
医生护士们已经停止了抢救,宣布了郁明星的死亡,处理起了善后事宜。
围着病床的医护们散开,露出了郁明星残留着惊恐表情的脸。那张脸还泛着青色,配上那神情,看起来极为恐怖。
郁明星不像是病发身亡的,倒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林友德打了个寒颤。
哐当一声。
青年人手中的保温袋落在了地上,里面似乎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发出一声巨响。
被郁明星死状吓了一跳的众人又被这声响给吓到。
抱怨的视线投向了愣头愣脑闯进病房的这个青年人。
看热闹也不能这样啊。
郁明星隔壁床的中年大叔本来就因为这一番抢救,心惊肉跳,气息不稳。这会儿又被惊到,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他没好气地瞪着那个发呆的青年人。
郁明星的死状是有些可怕,但也不至于这样。
“别看热闹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看的?”中年大叔喝斥道。
主治医生只是回了一下头,就跟旁边的小医生吩咐:“去联系一下他的家属吧。”
“我”青年人开了口,说的话出乎众人意料,“我就是,就是家属。”
众人惊讶。
中年大叔最为诧异,“你是小郁的亲戚?怎么从没见过?”
郁明星住院期间,没有家属陪护,但他父母来看望过他。前几天还有其他亲戚来过,中年大叔跟他们打过招呼。
“我是他外甥。”青年人神情恍惚地回答。
他有些手忙脚乱,弯下腰,手指颤抖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保温袋。
直起身的时候,他似乎是用力过猛,脑充血一般身体晃了晃。
旁边的护士连忙扶住他。
“你先坐下,别着急。”
“他填的联系人不是你吧?是他父母吧?别急。我们还会打电话给他父母。”
医生护士担心还要再抢救一轮,急忙安置好这青年人。
青年人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郁明星稍微有些变形的脸。
“舅公他们他们应该不在家。之前出去旅游了。”青年人依旧发蒙,下意识回答。
郁明星的父母也是习惯了郁明星三天两头住院。这次医生说情况不严重,便也安排起了自己的老年退休生活,根本不担心郁明星的情况。
家里人亲戚也都只在郁明星小时候担忧过他的状况。先天性心脏病,年龄还那么小,听起来就是大手术。这之后,郁明星读书期间一直太太平平,也就大学辍学令人意外,可医院检查下来又不是什么要下病危通知书的危重症,这就让人只是感慨和关心,谈不上忧心忡忡了。何况郁明星的父母都是那样的态度,旁人就更不会多费心思。
医生护士面面相觑。
“我我来联系吧。”青年人呼了口气,振作了一些精神。
他掏手机的手依旧有些抖,但好歹能顺利播出电话。
他给他的母亲先打去了电话,而不是联系郁明星的父母。
从辈分上算,郁明星的父母是他舅公舅婆。听他母亲说,他外婆和这哥哥感情极好,年轻时候出国留学,全靠这哥哥辛苦工作供着,之后留在日本工作,也是这哥哥承担了家里照顾老人的职责,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等外婆回国结婚,在国内安家落户,两家就走得极近。又因为外婆很早去世的缘故,外公再婚,他母亲与外公再婚的对象相处不快,便由他外婆娘家那边抚养长大。他母亲小时候和舅公一家子生活在一起,被舅公一家当亲女儿照顾,和郁明星也像是亲姐弟,感情自然深厚。
对于郁明星这个病秧子,他母亲经常关照他要好好孝顺,郁明星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等她和郁明星都老去,就是压在他肩头的责任了。
可没等他们老去,郁明星竟然就这样死了。
青年人的手听到电话那头接通的声音,手一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阿云啊,你到医院了?你舅舅怎么样啊?汤喝了没?好喝不?”电话那头是有些年纪的女声。
青年人喉头一哽,“妈”他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视野中的郁明星。
“怎么了?”那头的女声有一瞬的慌乱。
病房里都安静了下来。
“舅舅舅舅他刚刚走了”青年人哽咽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才幽幽地飘来两个字:“什么?”
“舅舅他走了。”青年人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冷静了几分,“医生他们都在这儿,刚刚”
青年人说到此,就卡住了。
他踏进病房的时候,正好是郁明星被宣布死亡的时候,医生还没和他说明郁明星的情况。
主治医生还留在病房内,见状主动做了说明。
青年人一字一句转达给了自己的母亲,只觉得医生口中说出的话、自己复述一遍的话,就像是两把刀,轮流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的心抽痛、刺痛、绞痛
他捂住了心脏,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反应。
他虽然和郁明星关系不错,也接受了母亲交给自己的责任,却是没觉得郁明星这个舅舅对自己有多重要。更关键的是,他从小就知道郁明星身体虚弱,百病缠身,经常住院,一直以为郁明星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在情理之中,该是很容易接受才对。
青年人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越来越握不住手机,嘴唇颤抖着,无法说话。
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心脏的异常并非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的心脏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旁边的医生比他更快意识到这一点。
青年人茫然地被医生护士摆弄,心脏的疼痛带来了耳鸣,他的视线也不再是因为泪水而模糊,而是真的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
视野中白茫茫一片,像是将白炽灯贴在了眼前,刺得他双眼发疼。
那光芒好像还顺着眼睛刺入了大脑。
耳鸣声和刺眼的光如同两把刀,搅动他的大脑。
他一个失神,就看到了面前站立着的人影。
医生?
护士?
不,都不是。
是谁?
这种古装、长发陌生的脸冷若冰霜的神情
他心头一跳。这跳动如同在刀尖上颤动,让他的心脏愈发疼痛起来。
他看清了什么,下意识低头,就见自己胸口插入了一把长剑。
长剑的另一端握在那个陌生古装男人手中。
白光笼罩着那个那男人,又像是要将那个男人彻底吞没。
青年人回想起了曾经到北方旅游时的经历。
大雪封山,一片白茫茫。
雪盲症。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中好像流淌出了鲜血。
那陌生人散发出的白光也变成了一片血红。
对上那陌生人毫无波动的眼神,青年人却仿佛看到了一种挣扎和悲伤。
奇怪。
究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在医院里撞见了鬼?
医院里的鬼,白色的光,莫不是某个医生的鬼魂?
等等,这男人穿的可不是白大褂,而是古装。
太奇怪了太诡异了
他也好奇怪,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呢?
哈,该不是在那阴森森的看守所呆久了,对这种事情不害怕了吧?
不对,又不对了。
所里面只是采光不好,建的时候没考虑到采光,房间都是东西朝向的,朝南那一侧还种了太多的树木,遮挡了阳光。这才常年低气温,让人感觉阴冷。所里面可从来都没有
啊,这话在大半年前还能说说。
他们所里面,前不久可是真的死了人了。
如同他给发小讲的鬼故事那样,所里面的犯人莫名其妙就死了。
青年人耳畔响起了歌声。
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童谣,由一个苍老的女人唱了出来,曲调顺着他的耳朵钻入发疼抽搐的心脏。
就如同他所编的那个故事
滴——
青年人听到了机器的声音。
他眼前出现了一条只有微弱起伏的直线。
那是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微不可查。
最终,彻底停止。
白无常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身上的光芒和他自身的光芒都随着那拉成直线的心跳一起消失。
林友德接连目睹黑白无常杀人,身体一歪,往后靠在了墙壁上,脚一软,身体就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无所适从。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明明是为了保护别人、缉拿凶手才决定彻底调查中心医院的。
郁明星或许有嫌疑,才被黑白无常杀死。那这个人呢?郁明星的这个外甥和这案件有什么关系?
他并不知道黑白无常的能力。
站在他身边的黎云本压着他肩膀,之前阻止他上前,并未解释,这会儿松了手,任由他坐在地上,也没有安慰他。
黎云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光。
他能感受到这青年濒死时发散的想法。
他呆呆看着那个青年人,看着慌乱焦急的医护人员。
黑无常啧了一声,上前扣住了白无常的手腕,拉着他的手,抽出了那把长剑。
剑身上自然没有沾染上一滴血迹。
但顺着长剑的拔出,那青年仿佛陷入昏迷的灵魂一块儿被抽了出来。
他的灵魂被串在长剑上,四肢和脑袋都垂着,一动不动。
白无常手一抖,那灵魂也跟着轻轻颤动。
“别浪费时间。”黑无常不满地说道,“让你做,就好好做。不行就滚。”
白无常的牙关收紧,下颚的曲线仿佛长剑的剑刃。
长剑似是吸收了他的力量,他的身体越发黯淡,长剑却是亮起光芒。
属于黑白无常的力量震碎了青年的灵魂。
就如郁明星一般,他被杀死,魂飞魄散。
“一连碰到两个,今天收获挺大的。”黑无常松开手,任由白无常举着长剑出神,“看来是血脉遗传。”
白无常一怔,侧头看向黑无常。
黎云也看向了黑无常,只见黑无常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青年的手机还没挂断电话。
在最初还有着急的尖叫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后来却是彻底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这会儿,手机中再次传出了声音。
声音沙哑,那其中恐惧的情绪,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能感受到。
“阿云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了?医生?医生?有没有人?”
郁明星的主治医生接连做了两次抢救,还都失败了,整个人也有些颓丧。
他打起了精神,拿起了手机,顿了顿,才开口说话。
电话那头的哭声,病房里的人都能听见。
黑无常双手环胸,靠在了门边,一副准备等待什么的模样。
黎云心里发毛,“不会这个也是”
黑无常斜眼瞅他,“见到人了,我才能确定。”
只要见到人,他们就能知道对方的手上有没有沾上血。
对黑白无常来说,除非是为了阻止杀人而杀人,其他的杀人都是死罪。
他们本来就是这天地间的刽子手,挥刀斩下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白无常垂下手,手中的剑如青年的灵魂一般消散。
黎云看了眼白无常。他能感觉到白无常陡然变得阴郁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