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只有一家三口。他们三个加起来都要两百岁的人了,这会儿却是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场景,也的确是常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
黎清辉泪水模糊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小孩子,只知道哭。
这大概也是孩子在父母面前最真实的表现了。
婴儿时期不用说。许多儿童本能地会选择在至亲面前委屈痛哭,在陌生人跟前反倒是特别坚强。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坦率时刻也会减少。等到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更不可能在衰老的父母面前表现出这种脆弱了。
黎清辉却是压抑不住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看到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
他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水流个不停。
外头的服务员见里面没有吵起来,黎清辉背对着门,可能是在和自己的老母亲说什么,气氛还挺平静的,就稍微放心了一点。他有自己的工作,看了一会儿情况后,就回到了前台。
包厢中,黎清辉也哭得差不多了。
李叔心存愧疚,又是心疼得不行。
自己的亲儿子,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又一点点长出白和皱纹,现在阴阳相隔,他又哭成这样,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黎清辉这一哭,李叔也是回忆起了黎清辉小时候。
他这大儿子,从小就听话、懂事。还是小小一个娃娃的时候,就不让他们操心了。其他人家的孩子摔了碰了,会哇哇大哭。他就自己爬起来,还知道自己拍拍衣服上的尘土。
小时候的黎清辉自然也有哭的时候。
他两个妹妹生病、难过,可怜地小声哼唧着,眼泪汪汪,他就会跟着哭。那是急得掉眼泪。
李阿姨脾气着急,不分青红皂白先开口训斥的时候,他也会哭。那是委屈地掉眼泪。
李叔忙于工作,隔了好些时日才归家的时候,他同样会哭。那是难得地、撒娇地哭。
……
李叔对大儿子每次哭泣都记忆深刻。毕竟,他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不是一个让父母烦恼的孩子。仅有的那几次,足以让李叔铭记了。
所有那些哭泣,却都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汹涌。
李叔心中微微抽痛,站起身的时候,身体都有些踉跄。
父子两个相对,两人的眼睛都是泛红的。
黎清辉之前只是情感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想,这时候才想起李叔去世前后的种种事情。
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很委屈,很感动,真正的百感交集。
他有很多话想要对李叔说。
可他这个当儿子的,从来不是父母贴心小棉袄。虽然承担了更多的家庭责任,却也少了和父母袒露心扉的机会。
李叔也不是那种能言善道的人。他同样百感交集,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该先交代交代自己死后的经历?还是该说说他接下来的打算?
应该要给儿子好好讲讲这死亡后的规矩吧?
哪些规矩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那些危险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免得儿子担心……
李叔在这一瞬间思考了很多,只是,他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
“你……你过得好吗?家里面的事情都落到你肩上了。你妈现在一个人,你要照顾好她。”
黎清辉用力点头。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李叔说了。
他刚工作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刚有了一对双胞胎的时候……李叔对他的期盼总是这些,数十年一成不变。
他是长子,他是大哥,他要照顾好家里……
两父子可谓是感动得不行,胸中情感澎湃,很长时间都无法平复了。
他们是性格相似的父子。
李阿姨可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好了好了,死了还是说这些,你累不累啊?我一个人好好的,手脚都好好的,身体也好好的,你担心什么啊?你活着的时候,还不是我照顾你。说得好像你给我做牛做马伺候着一样。是我做牛做马伺候你们老黎家几十年。”李阿姨不客气地说道,嘴巴跟机关枪一样,叭叭叭地往外射子弹,“两个大老爷们,就知道哭。快擦擦。哭成这样……你们演电视剧呐?电视剧里那些演员都没你们演得好。”
李阿姨一边嫌弃着两父子,一边给他们抽了纸巾。
李叔仍是老样子,被李阿姨一数落,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他不哭了,板着脸,训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不是担心你吗?儿子看到我,哭又怎么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行行行,你有文化,你会念诗,我一个文盲,说不过你。”李阿姨敷衍着,直接伸手,粗鲁地纸巾抹了李叔的老脸,“你这满脸的褶子,还哭。脸上的褶子都成水沟了。”
李叔从李阿姨手中抢过了纸巾,自己随便擦了擦。
李阿姨对儿子也不温柔,还干脆就不管不问,直接让儿子自己擦眼泪。
黎清辉略有些不好意思,埋下头,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两张纸巾还不够。
父子两个收拾了一会儿,也整理好了心情。
李阿姨让黎清辉在旁边坐下,比李叔这个当事人还要有当事人的派头,很是高姿态地说道:“你也看到了。你爸现在就这样了。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我们家要被烦死了。你爸也要被人烦死了。”
黎清辉这时候有些蒙。
他看看李叔,再看看李阿姨,意识到了一点问题。
他的猜想似乎不太对。
他眼神、脸色一露出来,李叔和李阿姨就察觉到了。
“我现在……我死了之后,就找了份工作。”李叔谨慎地说道。
黎清辉惊奇地问道:“工作?下去了也要工作吗?”
这个“下去了”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黎清辉当李叔是下了地府,今天是找着机会回来看望他们了。
他还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头七、七七都过了,冬至还没到,这个时间,不尴不尬的。
黎清辉很快就想起了陈珺英提过的年轻人。
难道是他妈请托到了高人,帮忙将老头子从地府带上来了?
这是最符合黎清辉几十年人生经验的一种可能性。
当然,这份经验,属于道听途说各种迷信故事后,建立起来的混沌模糊的世界观。
李叔将黎清辉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
要不是亲身经历,他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这世界上要真是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那就是还有个和人间相对的阴间吧。
也顶多是有个阴间了。
神鬼之说,李叔不信。托梦、缘分,他倒是信的。
李叔这时候才开始考虑这整个“死亡后的世界”。
本来,他就不准备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给黎清辉。现在,他多了个选择。
“嗯……”李叔含混地应了一声。
李阿姨斜眼看着李叔。
“是那个小伙子吗?居委会的小陈说有个年轻的小伙子……”黎清辉追问道,看向了李阿姨。
李阿姨哼哼着,没回答。
黎清辉缩了缩脖子。
他看出来,他精明能干了一辈子的老母亲已经现了端倪。
李阿姨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儿子找人盯着自己,还查自己行踪的。
正说到这话题,黎清辉的手机就响了。
派出所来了电话。
民警跑了一趟,还没找到李阿姨呢,连黎清辉这个报警人也找不见了。
黎清辉很是歉疚地给人赔不是。
他这是浪费警力了,害了许多人白忙活一场。
“……哎,对,我妈已经找到了。没有、没有,没有被骗。啊,呃……那个人啊……”黎清辉没想好说辞。
总不能向警察坦白,他们家搞封建迷信,还搞成功了吧?
虽然说不清楚原因,但黎清辉下意识就想要隐瞒。
这事情,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就是告诉同事、朋友,乃至于居委会的小陈,都没问题。告诉警察……总觉得怪怪的……
黎清辉一卡壳,电话那头很有经验的民警就知道不对了。
“黎先生,你们现在在哪儿呢?我们这边出警都是有记录的,我们得到现场确认好了情况,才能回局里。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们工作流程,要麻烦你们配合一下。是在kTV吗?之前你提到过kTV……”警察试探着。
诈骗案的受害者,不少都不乐意配合警察办案。
有些是怕警察介入,诈骗犯被抓,他们就不可能拿回本钱了;有些更是思路清奇,知道是诈骗,却觉得这就跟炒股一样,自己“低买高卖”,及时“清仓”,不会有损失,反倒能从诈骗犯那里“骗”到他们引人上钩用的一些利息;再有的,就是希望瞒住家人,不敢宣扬被骗的事情……这种种情况中,还不乏那种,一家子原来只有一个人上当,逐渐拖人下水,全家都跟着深陷泥潭的情况。
警察怀疑,黎清辉现在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这个他们以前没遇到过、现在都还没见着嫌疑人的新型诈骗,可能已经将黎清辉给忽悠住了。黎清辉大概已经不觉得自己的老母亲是被骗了,反而想跟着“投资”了。
事实上的情况,也差不多。
黎清辉自己脑补了一番,虽然和现实差距甚远,但他也接受了李叔目前的状态,还接受了黎云——尽管他和警察一样,都还没见到黎云真人呢。
黎清辉有意隐瞒,对警察的要求,就推脱起来。
李叔一颗心提起来。
他现在最怕的人,就是生前认识的那些人了。
那些人可不会根据身份证来确认身份。
他们看到李叔这张脸,不被吓死过去,也要惊呼见鬼。
打来电话的警察可能没见过李叔,但他们只要一调查,两张不同的身份证、两个不同身份的人,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现在,他们还借着李阿姨、黎清辉有了某种联系……
是个人,都要多想。
李叔没有接受过好莱坞电影和幻想类小说的洗礼,不知道“切片研究”这种“专业词汇”。他不担心他自己,只担心这一场风波会影响到他的家人。
他可是有一大家子的人呢。三个子女、五个孙辈……加上李阿姨这个老伴……流言蜚语足以让他们的生活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肯定是一种不好的变化。
父子两个都不善撒谎,面对经验老道的警察,额头上都出汗了。
李叔是真的担心。
黎清辉是有些招架不住警察合情合理的要求。
李阿姨哼了一声,直接从儿子手中夺过了手机。
“喂,我是李兰馨,就是你们找的老太太。我没事,好着呢。我儿子就是担心我。但担心我,也不能监视我啊。我有隐私的。隐私,懂不懂?我这个当妈的,不能随便翻小孩的东西,小孩也不能随便盯着我啊。”李阿姨劈头盖脸就是一大串的话,“我就是跟网友出来玩。我一个老太太,就不能上网了,不能认识网友了,不能出来唱歌了啊?我只能跟着老头老太们一起去农家乐啊?只能跟邻居啊、老同事啊、老同学啊一起去农家乐,不能在网上认识两个忘年交啊?警察同志,我儿子这是偏见。他就觉得我一个老太太,只能做老太太做的那些事。我年纪大了,就连一点自由都没有了。”
李阿姨言辞很是锋利,胡搅蛮缠的本事也是厉害。
“哦,他还想着我守寡呢!跟封建旧社会似的,没贞节牌坊了,不用吊死给那老头子殉葬了,也得守寡,不然就是丢人!他在外面就没脸了!”李阿姨散思维,倒是很巧合地和黎清辉之前那些胡乱的猜测对上了。
黎清辉脸都涨红了,“妈!你跟人家警察胡说什么呢?”
“你嫌我丢人是不是?!你就是嫌我丢人!你爸死了,我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还怕我再给你找个后爸,还不给你跟你两个妹妹遗产了是吧?”李阿姨的攻击力堪称恐怖,已经描绘出了一出家庭伦理大剧。
黎清辉知道她是在胡说,却还是忍不住想,他妈这是不是借题挥,敲打自己?
李叔没吭声。
他怕自己说话被警察听见。
要不是有这一层担心,他早如从前那样色厉内荏地喝斥李阿姨了。
但他也清楚,他即使呵斥了,也会如从前那样,一点儿用都没有,只能等李阿姨自己嘚吧嘚地说完想说的,她才会安静。
李阿姨足足说了五分钟,最后还严肃地问警察同志:“我一个八十岁老太太就不能认识认识年轻人,不能再婚了?”
警察同志无言以对。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啊……”黎清辉已经是一身冷汗了,看李阿姨有了结束的意思,急忙夺回了手机,“那什么……我等会儿把我妈送回去——”
“送什么送?你还是要把我困在家里吧?”李阿姨的声音拔高了。
黎清辉低着头,“我等会儿到派出所一趟,这样行吗?我自己过去……我妈就……唉……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对不起啊。我妈就是……”黎清辉难以启齿,含糊了过去,“就,就不是之前想的……不是诈骗。”
警察尽职尽责,问了问财物上的事情。
黎清辉急忙保证,他们一分钱都没花。银行卡都不在身上呢。
李阿姨一听,撇撇嘴。她脑子转得很快,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快八十的老太太。
今天这事情一闹,她就别想将李叔那些银行卡、存折之类的东西交给李叔了。那些账户里的钱,短时间内也不能动。
李阿姨可是经常看法制节目的人,居委会的法制宣传活动,她也经常参加,非常有警惕意识。
这样一想,她又虎视眈眈瞪着自己儿子,很是嫌弃他多事了。
约好了时间,问了地址,黎清辉挂了电话。
“你赶紧去派出所吧。别让人家警察同志等急了。”李阿姨颇有大将之风地挥挥手,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还绝口不提刚才她胡诌的那些内容。
黎清辉脸烧得慌。
他现在去派出所,肯定得被围观啊。
父亲去世不满一年,八十岁老母就搞起了网恋,还是忘年恋……
黎清辉看了一眼李叔。
李叔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在打瞌睡,就没听到李阿姨刚才那些胡话。
“哦,你跟你大妹、小妹讲过这事情不?”李阿姨的脑子又开始灵活地运转了。
黎清辉也是这时候才现了微信群里的好多未读消息。
“你说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阿姨点点黎清辉,拽了一句词,“可别跟他们再说了。”
黎清辉一愣,看向李叔。
李叔叹息一声。
“这事情,是不要再说了。”李叔难得这样旗帜鲜明地赞同李阿姨的决定。
黎清辉很是不解,“为什么啊,爸?大妹、小妹她们,还有几个孩子,都想着你呢。你那样一走……”黎清辉略有些哽咽,喉咙里好似卡了一块东西,让他无法声。
“你说得对,我已经走了……这样就好了。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就知道了,别让你大妹、小妹他们跟着操心。你们啊,还是要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李叔很冷静地说道,看向黎清辉的眼神却很温柔,“我不可能时时回来看你们。这样,还不如不知道。现在这样就好……你们迟早啊,会好的……”
李叔相信,他的儿孙们,会走出悲伤。
他们将来再想起自己的时候,只有追忆。
藕断丝连,不肯放手,反倒会让悲伤持续下去,变成流脓的伤口,溃烂、坏死,慢慢地,要了人的性命。
这一点,在李叔被黑白无常扔在公司之时,他就想清楚了,也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