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浙直总督府。
此刻,书房内,赵贞吉正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由总督府官吏送来的公文。
在他看来,有鄢懋卿在暗中协助,马宁远的这桩案子应该很快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被逐渐掩盖下去。
哪怕是看在胡宗宪的面子上,被朝廷派下来查案的这些人,也得收敛一点。
赵贞吉的直觉告诉他,马宁远肯定是得到了上头的授意,不然的话,仅凭他一个小小的杭州知府,是绝对不敢如此行事的。
“嗯,现在看来,这个鄢懋卿,多半是被严嵩他们派下来擦屁股的!”
正当赵贞吉如此感慨之际,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只见一名侍卫快步进入书房,恭敬禀报道:“禀巡抚大人,外面来了一位自称是张居正张阁老派来的人,说是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您!”
赵贞吉在从侍卫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只见其低下头,呢喃自语道:“哦,张居正,他派人来浙江干什么?”
对于张居正这个人,赵贞吉自然不陌生,当初他还在京城任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没少去内阁。
但那都是因为公事,私底下,赵贞吉与张居正并无私交。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将内心纷乱的想法悉数压下,看向那名侍卫,沉声吩咐道:“马上把那个人带到书房来!”
那名侍卫闻言,当即神色一凛,沉声应道:“是,巡抚大人!”
在那名侍卫离开以后,赵贞吉用一只手支撑起下巴,开始思考张居正派人来浙江的用意。
“真是奇怪,平日里我跟张居正没什么交情,他为何会派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浙江?”
正当赵贞吉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张居正派人来浙江的目的时,先前的那名侍卫,已经将人带到了总督府的书房。
“巡抚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嗯,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贞吉闻言,猛地回过神来,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如此吩咐道。
那名侍卫在得到赵贞吉的吩咐后,未作丝毫犹豫,很快便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向来人略微颔首,出言询问道:“是张居正张阁老派你来的?”
听闻此话,来人不敢有丝毫隐瞒,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信封,恭敬回应道:“是的,巡抚大人,我家老爷说了,一定要将信亲自交到您的手中!”
赵贞吉闻言,将目光收回,然后从来人的手中将书信接过,开口道:“嗯,本官已经收到书信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眼见自己此行的任务顺利完成,来人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后,他便在总督府侍卫的引领之下,离开了房间,随后被带到专门的房间休息。
在来人离开以后,总督府书房内,就只剩下了赵贞吉一个人。
随后,只见赵贞吉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并将信封拆开,开始逐字逐句地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
越往下看,赵贞吉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张居正在信中提到,朝中有人打算借着马宁远的这桩案子,大搞牵联,进而使浙江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虽然张居正没有明说,但赵贞吉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策划的这一切了!
严党和清流斗了这么多年,而改稻为桑又是严党一手推进的,只有身为清流领袖的徐阶,才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些。
当赵贞吉尝试把自己代入徐阶的视角时,才发现,这个计划有多么的狠辣。
一来可以借着马宁远这桩案子,顺势扳倒几位严党的骨干成员,进而削减严党的实力,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二来可以趁此机会,低价收购百姓手中的生丝,牟取暴利。
毕竟,由严党所推行的改稻为桑在浙江取得成功,对于徐阶等清流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有了这一次的成功,日后陛下将会不可避免地更加倚重严嵩等人。
而这,恰恰是徐阶等一众清流不希望看到的,他们的目标是铲除严党这颗祸国殃民的毒瘤,然后取而代之!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赵贞吉将手上的书信放至一旁,此刻的他,只感到毛骨悚然,脊背有些略微发凉。
赵贞吉已经能够大致预想到,当初严党为了推行改稻为桑,也不知道背地里,做下了多少草菅人命的勾当。
像马宁远的这桩案子,也只不过是众多案子中的一件罢了,还有很多类似的案子,没有被翻出来呢。
而那些种植桑苗的百姓,在挨饿受冻,历尽磨难后,眼看着就要见到成果了,却又迎来了以徐阶为首的清流一伙,他们想要低价收购百姓手中的生丝,进而牟取暴利。
随后,只见赵贞吉回过神来,如此感慨道:“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虫豸啊,你们在上面拿着刀子斗,可到头来,这些刀子,都砍在了我大明的老百姓身上!”
在感慨完毕后,赵贞吉很快反应过来,按照张居正在信中的说法,接下来,郑泌昌、何茂才也会不可避免地受到马宁远这桩案子的牵连。
毕竟,郑泌昌、何茂才是严党的人,此二人在浙江任职多年,早已是树大根深,必须搞定他们两个,才能够更好地从百姓的手中,低价收购生丝。
想到这里,赵贞吉不由得冷汗直冒,只见其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无声自语道:“本官就知道,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唤来侍卫,沉声吩咐道:“马上派人去打探一下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的情况!”
“遵命,巡抚大人!”
正当那名侍卫即将领命而去时,只见一名胥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低下头,恭敬禀报道。
“禀巡抚大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奉了被朝廷派下来查案的王大人,以及鄢大人的命令!”
“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赵贞吉闻言,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阴沉之色,自顾自地说道。
随后,只见赵贞吉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紧跟着吩咐道:“让他到议事大厅等着,本官马上就过去!”
“是,巡抚大人!”
那名胥吏闻言,在向赵贞吉躬身行礼后,很快便迈步离去。
在那名胥吏离开以后,只见赵贞吉背着双手,向着总督府议事大厅走去。
……
当赵贞吉来到总督府议事大厅时,只见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迎了上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
“小……小的见过巡抚大人!”
赵贞吉闻言,瞥了那名侍卫一眼,在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后,方才出言询问道:“说吧,鄢懋卿他们派你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那名侍卫在察觉到赵贞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后,不由得心头一慌,支支吾吾道:“禀……禀巡抚大人,据……据查,郑大人与何大人跟马宁远的那桩案子有所牵连……”
那名侍卫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赵贞吉挑了挑眉,出言打断道:“所以呢,鄢懋卿他们是怎么处置他们两个的?”
那名侍卫自然听出了赵贞吉话中的不悦,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为了避嫌,现将其暂……暂时停职,待查明案件真相后,再官复原职!”
那名侍卫说完,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跪伏于地,等待着赵贞吉的回应。
但出乎那名侍卫预料的是,赵贞吉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面色异常平静,只是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
“嗯,本官知道了,你可以离开了!”
“是、是,大人!”
那名侍卫闻言,不由得呆愣了片刻,脸上也浮现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连声应道。
在那名侍卫离开议事大厅后,只见赵贞吉的眼中满是寒芒,低下头,无声自语道。
“这鄢懋卿和王廷,真是没有把我赵贞吉放在眼里啊,再怎么说,本官也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是朝廷的封疆大吏!”
在赵贞吉看来,鄢懋卿和王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
毕竟再怎么说,明面上,郑泌昌、何茂才也是自己手底下的人。
现在,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却被朝廷派下来查案的官员,以莫须有的理由停了职。
这要是传出去,他赵贞吉的面子该往哪搁,往后又该如何在官场上立足?
尽管如此,赵贞吉仍旧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在脑海中不停盘算着,眼下自己能够用上的底牌。
“鄢懋卿和王廷他们,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浙江查案,本官身为浙江巡抚,有义务配合他们查案!”
“外加上本官刚调来浙江不久,有许多人都不甚熟悉,手上能用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想必鄢懋卿和王廷他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赵贞吉很快发现,倘若用官场上的手段的话,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局。
因为就算自己能够将奏疏直接面呈于皇帝,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而在这耗费的半个月的时间里,百姓手中的生丝,恐怕早就被那些商贾,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
<div class="contentadv"> 赵贞吉想到这里,顺势端起一旁的茶杯,轻啜一口,无声自语道。
“哼,可惜了,你们都漏算了一步,那便是,本官可是有着陛下赋予的先斩后奏之权!”
在看到使用常规手段不可取后,赵贞吉便打算掀桌子了!
尽管眼下,他刚调来浙江不久,手上能用的人也寥寥无几,但别忘了,赵贞吉现在的身份可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因此,他能够随意地调动士卒。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显得那么可笑!
“你们这群该死的虫豸,看本官接下来怎么收拾你们!”
赵贞吉说完,不由得攥紧拳头,随后,仰起头,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
书房内,只见赵贞吉将手上的信封递交到亲信的面前,沉声吩咐道:“务必把这封信,送到戚将军的手中,明白吗?”
那名亲信见此情形,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见其极为郑重地将信封从赵贞吉的手中接过,出言保证道。
“是,大人,小的一定将信送到戚将军的手中!”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吧!”
赵贞吉闻言,将目光从那名亲信的身上收回,紧跟着吩咐道。
“是,大人,小的这就告退!”
那名亲信闻言,未作丝毫犹豫,在向赵贞吉拱了拱手后,便快步离开了。
在这之后不久,赵贞吉便收到了总督府官吏的禀报,说是鄢懋卿和王廷在外求见。
赵贞吉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嘲讽之色:“哼,这是来向本官负荆请罪来了?”
“也罢,本官就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赵贞吉说完,便转过身来,看向那位前来禀报的总督府官吏,出言吩咐道:“让他们到议事大厅等着,本官这就过去!”
那名总督府历闻言,当即躬身于地,恭敬应声道:“是,巡抚大人!”
总督府议事大厅内,此刻,鄢懋卿和王廷,正分别坐在两侧的座椅上,啜饮着杯中的茶水。
但此时的鄢懋卿,却远没有明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可是曾经担任过监察御史的赵贞吉啊!
赵贞吉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难缠,再加上其本人十分善于趋利避害,以极其敏锐的嗅觉,躲过了许多次陷害,以至于在朝中有了“不粘锅”的称号。
鄢懋卿的心里十分清楚,以查案的名义,将郑泌昌、何茂才二人暂时停职,已经严重损害了赵贞吉身为浙江巡抚的权威!
因此,赵贞吉身为浙江巡抚,无论如何也得站出来替郑泌昌、何茂才二人讨回公道!
不然的话,人心就散了,往后他这个浙江巡抚还怎么当下去?
正因为如此,鄢懋卿在跟王廷商议许久后,最终决定给出一个具体的期限。
等时间一到,无论到时候的情况如何,都将郑泌昌、何茂才二人官复原职,反正最终目的是为了捞银子,对付他们两个也只不过是顺带。
这样一来,赵贞吉对于自己的下属,也算是有了交代,而他们也可以借着这个间隙,大量收购百姓手中的生丝。
这样一来,至少大家在明面上还说得过去,不必彻底撕破脸皮,弄得个你死我活。
正当鄢懋卿还在绞尽脑汁地盘算之际,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只见赵贞吉踱着步子,进入了总督府议事大厅。
鄢懋卿和王廷见赵贞吉到来,在互相对视一眼后,连忙从座椅上起身,俯下身体,向其恭敬行礼道:“见过巡抚大人!”
赵贞吉闻言,并未着急回应,而是冷冷地瞥了鄢懋卿和王廷一眼,出言嘲讽道:“鄢大人和王大人这是干什么,您二位,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浙江查案,本官可万万担待不起啊!”
鄢懋卿和王廷自然听出了赵贞吉话中的不满,不过他们也能够理解赵贞吉现在的心情,这件事情换谁来,都不会给他们两个好脸色。
随后,只见鄢懋卿讪笑两声,想要缓解眼下这个尴尬的场面:“巡抚大人,您误会了,咱们并不是为了针对谁,您大可放心,等查明真相后,自会将郑大人何大人官复原职的!”
赵贞吉听闻鄢懋卿此话,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
随后,只见其自顾自地在主位上坐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其实本官也不是不明白二位的难处,只是二位一上来就将我浙江的布政使、按察使尽数停职,本官要是不做点什么,可没法交代啊!”
赵贞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倘若只是一两天也就罢了,这时间一长,恐怕就得出乱子啊!”
见赵贞吉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见鄢懋卿咬了咬牙,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看向赵贞吉所在的方向,提议道。
“不如这样,巡抚大人,给我们半个月的时间,用来调查马宁远的这桩案子,等时间一到,就让郑大人、何大人官复原职,您看如何?”
鄢懋卿的话音刚落,一旁的王廷也站了出来,出言应和道:“是啊,巡抚大人,这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咱们要是查不出来什么,也没法向上头交代啊!”
赵贞吉听闻此话,不由得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良久,只见赵贞吉回过神来,将目光分别从鄢懋卿和王廷的身上扫视而过,沉声道:“十天!”
“本官只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要是到时候还查不出来,那么本官就将你们的所作所为,如实上奏朝廷,交由陛下决断!”
王廷见赵贞吉丝毫不给面子,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愤懑之色,其刚想站出来说些什么,便被一旁的鄢懋卿用眼神制止了。
随后,只见鄢懋卿看向赵贞吉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巡抚大人,十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紧张了,能否再宽限几天?”
赵贞吉闻言,瞥了鄢懋卿一眼,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无论如何,本官只给你们十天的时间!”
“你们要是不服气,尽管上奏朝廷,或者向督察院弹劾本官!”
赵贞吉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鄢懋卿以及王廷,不由得满脸黑线。
谁不知道督察院右都御史海瑞,是你赵贞吉的人,往督察院递弹劾奏疏,不是自投罗网吗?
还有,你赵贞吉现在可是封疆大吏,谁敢随便弹劾你!
眼见事情再无商量的余地,无奈之下,鄢懋卿和王廷只得捏着鼻子,承认了这个事实。
毕竟,十天的时间,已经足以从百姓的手中收购生丝了。
在这之后,鄢懋卿和王廷,并未在总督府议事大厅停留太久,在向赵贞吉躬身行礼后,便陆续离开了。
待鄢懋卿和王廷离开以后,只见赵贞吉收回目光,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暗自道。
“你们心里的那点算计,能瞒得过本官吗?”
“有织造局以及朝中的那些人,在背后撑腰又如何,等着吧,本官早晚把你们一起收拾了!”
……
“老……老爷,这里是严阁老托人给您送来的书信!”
只见管家鼓起勇气,敲了敲郑泌昌的房门,小心翼翼道。
不久前,郑泌昌在返回家中后,便阴沉着脸,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贸然靠近郑泌昌。
等到郑泌昌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后,管家方才带着书信,敲响了郑泌昌的房门。
见郑泌昌许久未曾给出回应,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当其打算就此离去的时候,只听郑泌昌的声音传来。
“进来!”
“是,老爷!”
在这之后,只见管家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推开了房门,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管家刚进入房间,便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在察觉到这道目光后,管家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只见其连忙将信封取出,低下头,恭敬道:“老爷!”
郑泌昌闻言,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在将管家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方才出言询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管家听闻郑泌昌此话,不敢有丝毫隐瞒,在回忆片刻后,方才恭敬应声道:“回老爷,在您离开后不久,这封信便被送到了府上!”
郑泌昌闻言,向管家略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随后,只见郑泌昌从管家的手中将信封接过,沉声吩咐道:“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管家闻言,整个人如蒙大赦,只见其低下头,向郑泌昌躬身行礼道:“是,老爷,小的这就告退!”
管家说完,没有在房间内作丝毫停留,当即快步离开,只不过管家在离开时,还顺带着将房间的门,也给一并带上了。
待管家离开以后,房间内就只剩下了郑泌昌一个人,随后,只见其将信封拆开,开始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