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了。
在那个酒葫芦不能飞了之后,小少年再次回到了那种很是茫然的人间乱走的故事里。
乐朝天也没有带着他和松果去飞,而是一如最开始离开岭南时候一样,诚诚恳恳的在人间走着。
不过让陆小三觉得欣慰的是,今年夏日的风并不炎热,反倒很是宜人,吹得这个吃饱了才肯走上路的小少年经常抱着肚子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大肥鹅一样舒服地叹着气。
也就是松果看起来有些沮丧,用她的话来说,总是这样走在人间,看起来就像是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陆小三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话,但是却也能够理解这只小松鼠的想法。
毕竟当初他们遇见她的时候,她便是被人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趴在树上,看着自己啃着甜瓜流口水。
只不过这样的感叹,也只有在松果饿肚子的时候才会有。
当他们坐在人间小镇的食肆的条凳上,攥着筷子等着上菜的时候,小松鼠眼睛里的光芒比谁都亮。
所以当他们走在人间某处长满了杂草的田埂上,而这个小松鼠又开始叹着气的时候,陆小三便很清楚,松果八成是又饿了。
小少年很是不解的停了下来,围着在那里蓄着势叹着气,大概又想说着什么我们看起来好像是被遗弃了一样的话的松果转悠了好几圈。
陆小三这样古怪的行为,自然引起了松果的好奇,倒是没有继续叹着气,而是皱着眉头看着小少年问道:“你看什么?”
陆小三看了半天,却是骤然恍然大悟一般跳开来去,伸手指着松果说道:“我知道了!”
松果一脸茫然,心想该死的畜生你又知道了什么?
小少年转头看向了正在前方慢悠悠的走着的乐朝天,说道:“师叔,你快让这小妖现出原形。”
乐朝天大概是在想着什么东西,一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人已经落在了后面,回头张望了许久,才看见了那里的陆小三和松果。
“你在胡说什么?”
乐朝天也被咋咋呼呼的陆小三给整懵了。
小少年冷笑一声,说道:“我怀疑松果根本不是松果,真正的松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这其实是一只猪妖。”
松果愣了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张牙舞爪的向着陆小三扑了过去。
“陆小三,你敢骂我是猪,我打死你个王八蛋!”
陆小三嘿嘿笑着,一面躲闪着一面跑着,说道:“反正都是妖,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那我能不能说你是黄粱人?”
小少年愣了愣,而后认真的说道:“不可以。”
陆小三一愣神的功夫,便被小妖追了上来,哪怕岭南小剑修在东海见了山,但是作为一个手里没有剑的剑修,大概也确实不会是天生妖力的松果的对手。
小少年被松果按在地上一顿暴揍,这让自诩为人间小剑仙的陆小三觉得颜面大失,一面抬手挡着脸,一面狼狈的叫喊着。
“快住手,不然不要怪本剑仙不讲情面,替天行道,收了你这猪妖!”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松果姐姐你快住手,等下真把脸挠破了.....”
“大胆,你扯我头发,本剑仙便真要发脾气了!”
小少年的语调倒是颇有些此起彼伏能伸能屈的意味。
可惜松果也知道这小子从小挨揍,皮厚肉糙得很,压根就没理会陆小三在说什么。
陆小三挨了好大一顿揍,最后松果手酸了,才放开了这小子。
小少年哎哟哎呦的捂着那些不痛不痒的伤口,狼狈的爬了起来,恶狠狠的盯着松果。
“好好好,看来你是忘了当初我在东海之上,一己之力,震慑天下大妖的故事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剑来!”
小少年背着那个青色的胡芦站在那里,得意洋洋的伸手向着天际,仿佛已经见到了那些剑湖的剑应声而来的画面。
只可惜人间的风吹了一遍又一遍,小少年惆怅的等了很久,也只等到了一些甚是寂寥的草叶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松果抱臂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不知为何发着呆的小少年,冷笑一声。
“你的剑呢?”
陆小三却是并没有与小松鼠再纠缠下去,只是呆呆的回头看着一天暮色,看了许久,才看向了一直停在那里安静的看着人间风叶的乐朝天,轻声问道:“师叔,草为萤呢?”
陆小三至此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上次忘了什么东西了。
那只蹦跶着的小土狗。
乐朝天亦是愣了一愣,回头看向三人来时的方向,草叶摇曳不止,好像有无数只小土狗在里面钻着,只是偏偏没有一只跑出来的。
乐朝天看了许久,才看向了小少年,说道:“它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陆小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松果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围着陆小三转了几圈,确定这小子没有把狗藏在衣服里,来假装不见了骗人。
三人默然无语的在一天旷野之下,在那些人间草木之间四处张望搜寻着。
陆小三是怎么通过因为没有剑来而想到的小土狗不见了的事,大概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小子又把那只狗弄丢了。
陆小三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初想得好好的,一人一狗一剑仙的故事,结果真离开岭南了,却老是把狗忘了。
三人在那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样一条小土狗的踪迹。
陆小三垂头丧气的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惆怅地说道:“完了,也不知道前辈还有没有空将狗送回来。”
松果在那里拍着小少年的肩头默默的安慰着他。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小少年与小松鼠,转眼却也是因为小土狗的丢失,又和好如初了。
乐朝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小三一直叹了许久的气,才看向了乐朝天。
“师叔在看什么?”
乐朝天沉思了少许,却是认真的说道:“所以剑为什么不来了?”
小少年愣了一愣,大概没有想到乐朝天会在这样一个问题上纠结起来。托着腮认真的想了想,陆小三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可能前辈正要用剑?”
陆小三自然知道乐朝天的剑借给了草为萤,那个真正的大剑仙,大概才是真的才斩妖除魔?
乐朝天平静地说道:“如果前辈会用天涯剑宗的那些剑,又何必拿我的剑呢?”
陆小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同样抬头看向了天空。
“师叔想的莫非是,那些剑其实已经来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比平常来的慢一些?”
乐朝天惆怅地说道:“我担心我们走了,那些剑才姗姗来迟,一不小心把人砸死了。”
陆小三同样想到了这里,虽然小少年调皮捣蛋,但是是非轻重,却也是分得清楚的,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空。
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这便是师叔这样的上境修行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原因吗?”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小少年能够想到这里很是欣慰。
“是的。”
陆小三没有再说什么,安静的坐在那里,说道:“那让剑再飞一会吧。”
乐朝天也在陆小三身旁坐了下来。
只有松果有些惆怅的眼巴巴地看着二人。
“我好饿。”
陆小三看了眼一旁的乐朝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松果很是认真的说道:“那我们来钓鱼吧。”
乐朝天坐在那里轻声笑着。
小少年大概依旧忘不了当初落枫峡谷里的那一锅桃花水煮鱼。
但松果自然不知道,一头雾水的坐在田埂上,四处张望着。
“钓鱼?哪里有鱼钓?”
......
剑湖的剑确实动了的。
那个被青裳少年叫做李花姑娘的木子花,便在那里安静的看着。
看着那些剑如何留恋不舍的离开了剑湖,再不复往日破水而去的潇洒与干脆,像是许多眷念的人一般,一步三回头的在路上踟蹰的走着。
草为萤往年种的那些李子已经熟了很久了,可惜因为过往的年份,人间——木子花开始能够熟练的使用人间这样一个词语了。
过往的年份里,人间只有春天,那些李树生长得不是很好,所以那些李子酸得很,至今也没有什么小镇里的人去摘下来吃。
木子花种的李树才始开花,结着许多小小的白花,一大簇一大簇的挂在枝头,像是这个小镇少女第一次看见雪满人间的模样一样。
木子花是在抬头看着那些悬满了枝头的梨花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从大湖里出来的剑光的。
事实上,在今年过完年之后,这个小镇少女便时常能够看见一些剑光从里面跑出来,不止去了哪里,最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他们一定是去了草为萤带着自己看过的那片很大很大的人间吧。
木子花抬头看着那些很是缓慢的飞在天空之中的剑光,而后默默地向着那口薄雾已经散得没有剩下多少的大湖走去。
湖畔那株桃树也在开着花,但是好像不会结果。
木子花停在了那棵草为萤经常坐在这里喝着酒的桃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桃花。
人间会有开花不结果的桃树吗?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就像当初的草莓屁股与人的屁股都是白的一样,让人很是费解。
木子花当然还有很多的东西没有弄明白,只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好像已经不会回来了。
曾经在小镇里总能够看见的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好像在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了。
就像——木子花抬头想了很久。就像李花落进雪里。
木子花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大概她也很喜欢这个比喻。
虽然李花并没有可能落进雪里。
雪应该是在冬天的,李花是在夏天落下的。
木子花安静地靠着那棵湖畔桃树,很是认真的看着这片小镇人间的一切。
虽然草为萤已经带她看过了那样一片很大很惊叹的人间,但是木子花还是回到了这样一个小镇子里。
我连镇子里的许多故事都还没有看明白,怎么去看那么大的一个人间呢?
木子花很是默默的想着。
前些日子里,镇子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不见了。
那是不是就是死了?
木子花低下头来,却是像是自顾自的问着。
“那么,草为萤,你呢?”
人间山崖来风吹着大湖,吹着桃树,吹着花海,一切都在不住的响着。
但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
木子花回过了头来,看向了那些自己在镇外种下的李树。
只是李花泪落如雨。
......
细雪不停地落在那样一条向上而去的,干干净净的山道之上。
陈云溪的白发之上,已经看不见血色了,只是有着许多的雪屑凝结着,
这个剑修离开了东海高崖,便踩着暮色而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自人间走到了这样一处满是细雪,看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山道之上。
又或许这样一个问题向来很是简单。
你去天上去啊!
但是如果只是简单的向着天上去,人间那么多曾经身化剑光,游走于天穹之上的剑修,又如何不能见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大概他们依旧不够高。
就像东海,世人都知道东海之外,有四十九万里,只是哪怕天下剑修,又有几个能够真正走到四十九万里的边界,去看看当年丛中笑与妖祖一战之地的呢?
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极为简单。
只是世人无法走得那么远。
哪怕是陈云溪,走到这里的时候,同样都是有些疲倦的意味。
这个本就承受了诸多剑崖之剑剑意的剑修,自然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
所以这个曾在人间剑崖之下仰望的剑修,此时不止白发如雪,便是唇色,亦是有些如雪。
陈云溪停在了那些薄雪覆盖的山道上,在往前,雪便有了一些厚度了,就像石上总要爬着青苔,才能留下足迹一般,在前方的那些山道上,却是留下了一些脚印。
似乎便在不久之前,曾经有着两个人,自这里走了上去一般。
神女见青莲。
陈云溪从未见过那个古楚神女。
哪怕是李石,都曾经在前去谣风的途中,与瑶姬见过一面。
但是陈云溪没有。
以当世人间的境界而言,十五叠的陈云溪,无疑便是足以坐守人间之人。
而坐守人间之上,便是鬼神。
这样一个剑修,自然不可能在过往的故事里,出现在瑶姬面前。
那样一个古楚神鬼或许不会在意丛刃,但是自然不可能对于陈云溪无动于衷。
所以当陈云溪看见那一双好似人间小棉鞋留下的脚印的时候,却是沉默了很久。
既然穿了鞋子,那么自然也会穿袜子。
这个剑修或许确实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这样一个巫山神女,穿上了这样的一些东西。
白发青衣的剑修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低头看了很久,也休息了许久,才终于收回了目光,向着更上方缓缓而去。
这里离人间无疑是很远的。
渺远到哪怕这是一座高悬于人间之上的雪山,世人依旧无法站在大地之上,像是窥见尘埃一般窥见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那些人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谣风有个男人生了孩子,正在那里欢天喜地的告知着邻里。鹿鸣有人好不容易买了一块水豆腐,结果因为很少吃这样的东西,一不小心给煎过头了,正在那里惆怅的叹着气。槐安。
槐安有一个帝王正在摘星楼中,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穹,身旁大约是尚书令正在向他说着许多人间要处理的事。
这位帝王很是平静的发号施令,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吩咐了下去。
陈云溪走在这样一条山道之上的时候,不止听见了声音,好像也能看见许多的画面一样。
如临深渊。
陈云溪平静的听着那些人间之音,想象着那些人间之景。
想着这样一个词。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丛刃与陈怀风所说的那样。
修行者从来都不是站得越高,越能够自由。
所谓任重而道远,不可以不弘毅。
便是如此。
低头看着人间的,未必是圣人,但。
一定是这片人间之中的世人。
陈云溪克制住了那种离开山道,去到那些云雾缭绕细雪漫天的山崖边,去看看人间的想法。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我去看什么呢?
陈云溪看着那样一条向着山道之外而去,好像是才始踩出来不久的雪中道路。
那是四行脚印,有来有回。
陈云溪在那里停了片刻,目光远眺而去,仿佛看见了那样一个青裳少年,握着酒葫芦,与神女一同走到了山崖边缘。
陈云溪甚至都能够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剑崖剑修会说些什么。
他一定是先喝一口酒,而后很是满足很是怀念的叹着气,伸手指向那些云雾细雪之下的人间,说道。
“人间这么好,神女大人怎么舍得让它就这样止步不前呢?”
陈云溪默默的看着那边。
他知道那个青裳少年一定会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