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当然不可能同流如一。
便是当初同在落枫峡谷里的少年之间,命运都是不一样的。
陆二正在南方艰难地走在某些故事的路上的时候,陆三却是在东海吃烤鸭火锅。
松果在那里吧唧着嘴,扒拉着那些在火锅里煮得又香又软的烤鸭皮。
而乐朝在窗边,握着一双筷子,把头伸出了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陆三也不怕烫,从锅里夹出来了一只烤鸭腿,便径直拿在手里啃着,而后很是古怪地看着乐朝。
“师叔你在看什么?”
乐朝看了许久,而后才把头缩了回来,正襟危坐——这模样确实不太像这个道饶风格。
只是这般动作,大概更让陆三疑惑了起来,一面张着五指抹着嘴角的油,一面跑到了乐朝旁边,探头探脑的向着窗外看去。
可惜这样一处镇里,大概确实除了一些路上的行人与炊烟之外,啥也看不见。
陆三看了许久,颇有些疑惑不解地缩回头,古怪地看着依旧端坐在那里的乐朝。
正想问什么的时候,乐朝却是突然将蘸料碗拖了过来,歪着头思索了一番,拿着筷子试探性地在碗沿上敲着。
松果依旧埋头苦干,全然没有在意二人在做什么。
陆三则是一面啃着烤鸭腿,一面听着乐朝敲的那些东西。
过了许久,才狐疑地道“这好像不是槐安的曲子?”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三哪怕对于学曲子之事再如何不上心,终日跟着这样一个弄曲子的道人,也总归在耳濡目染之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乐朝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时候,唇角倒是带上了一些笑意,点点头道“是的。”
陆三好像来了一些兴趣,跨过了乐朝坐着的那根条凳——松果这时倒是往这里看了一眼,看见这一幕,本以为少年会坐在那上面,结果陆三跨过了条凳之后,顺势一蹦,却是直接蹲在了上面,像一只未开化的猴子一样。
“嘣!”
松果在听见这一声的时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因为蹦了一下,导致身后的胡芦直接撞在了后脑勺上,砸得嘣嘣响的少年有些恼羞成怒地看着松果。
“你笑什么?”
松果低下头去,继续在火锅里扒拉着那些煮脱了很是丰腴的烤鸭皮,忍着笑意道“我想起高心事情。”
“......”
陆三揉着脑袋,也没有和松果这个笑点奇低的傻子计较,蹲在条凳上,看着一旁在那里拿着筷子敲着碗试着音的乐朝。
一直过了许久,那些自乐朝手下流淌而出的音调渐渐顺畅了起来——这个道人大概终于找到了一些那种非槐安之曲的感觉。
陆三其实很是佩服这样一个师叔。
好像在他手里,便没有什么是不能成曲的。
少年很是惊叹的看着那个正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敲着装着葱花蒜末辣油的调料碗的道人。
击筑而歌当然也可以是击箸而歌。
大概唯一让陆三比较迷茫的是,他确实从未听过这样一种风格的曲子,好像颇有些古老的意味。
或许是猜到了一旁连烤鸭腿都忘了啃的少年在疑惑着什么,乐朝一面敲击着碗筷,一面看向了窗外,这是一扇面南的窗户。
“这是古楚名篇.....”
乐朝目光长久地看向那片人间暮色里的空。
“神女赋。”
陆三脸上露出了极为惊叹的神色,便是正在那里埋头咬着烤鸭皮扯着的松果都是蓦然抬头看了过来。
“让我听听。”
陆三有些期待地蹲在那里。
乐朝微微笑着,转回头来,形态端正的坐在那里。
于是暮色流云,一镇远风里,这个道海十三叠的道人击箸朗声而唱。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近之既姣,远之有望。”
“骨法多奇,应君之象。”
.....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书生静静的站在大泽之中,那样一处高山云台之下的某处花草山石旁,无比怅然念着这样一篇古赋的尾声之句。
那一卷书册早已经被放在了一旁,上面的字迹正在渐渐干涸,这个从一开始在大泽之中归来之时便握着那样一卷书卷的书生,或许早已经将这样一个故事写完了。
所以放下了笔墨,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处云雾高台。
有光倾泻,神力流转,大泽来风,万般舒然。
这个名叫子渊的书生看了很久,而后默默地将那卷书册拿了起来,缓缓的走上了那样一条当初某个青道道人曾经走过的雾中青藤悬桥。
一直走了许久,这样一个书生终于穿过了那样一处悬桥,出现在了那处云雾高台之上。
那一棵茂盛而古老的庞大的古树依旧伫立于高台之上,随着那些神力的流转,有着无数的花草盛开在其间,摇曳在光之下,一如雨露辉光一般不可侵犯。
只是这样一个书生还是走上了高台,握着书卷背手身后,俯身下去,在那些高台之上摘了一朵由神力催生而来的花卉。
其茎碧绿,有宽大叶片散垂,萼叶雪白,包裹着一枚浅绿近白的珠果。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这是当年古楚灵均,为神鬼重新撰写的礼神山鬼篇中的一句。
子渊长久的看着手中的杜若,人间渐渐有风吹来,那一株杜若立于风中,在留下了最后一抹芬芳之后,便渐渐干枯了下来。
书生并未感叹什么,只是平静的将那一株干枯下去植株,夹进了那卷书册之中,而后一步步蹚过那些云山雾峰之中盛开的花草,停在了那株古树之下。
子渊眼眸之中带着许多的怀恋的色彩,仰头看向那株古树,如同在那之上,依旧有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裙,赤足踩着古枝的女子一般。
山鬼呵山鬼。
书生轻声叹息着,将那卷书册放在了树下某一条虬曲在泥土之外的根茎之上。
书卷之上,有着三个落笔极为沉重的古楚文字。
是为。
《神女赋》。
书生放下了书卷,转身便向着高台之下而去。
只是快要离开的时候,这个站在巫山主峰悬桥边的书生,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书生心中很是清楚。
这一眼之后,那个古老的久远的,世人与神鬼的故事,也终于要落幕了。
......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陆三抱着那个葫芦,因为吃得太撑了,不得不慢悠悠地走在镇街头消着食。
松果在一旁捧着一颗松果一样捧着自己的肚子,大概同样吃撑了。
唯一没有吃撑的,就是一直在那里击箸而歌的乐朝。
这个道人微微笑着看向陆三,道“如果你活了一千年,还没有听过,那确实是你的问题,但你才十二岁,人间的故事,你又听过了几个呢?”
陆三抱着葫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沉思了许久,突然跃跃欲试地看着乐朝。
“师叔。”
“嗯?”
乐朝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少年,看见他眼眸里那种很是雀跃的光芒的时候,心中倒是咯噔一声。
这子又要作什么妖?
只不过陆三这一次确实没有作妖的想法,很是认真的停了下来,看着乐朝道“要不我们去当书人吧,先把人间到处逛一遍,把故事都听来,然后我去,师叔你就在旁边弹曲子。松果....嗯....松果你到时候就在旁边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