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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颜辞去卫生间的空隙,沈平萧接到了来自队长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宁岭火车站。”
“沈平萧,现批准你的归队申请,参加瓦利亚撤侨任务,十五分钟后,会有车来接你,与大部队汇合后直飞C国。别浪费时间了,趁这会儿,与你的家人朋友好好做个告别。”
他瞬间脊梁直起,正视前方。
“是。”
颜辞说的是对的,前一刻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沈平萧,这个消息一来,整个人犹如打了鸡血般亢奋,想骗都骗不过自己。
他端坐在原地,数着时间等颜辞回来,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看到她的身影从不远处的人堆里挤出来,他没忍住,小跑着赶过去。
走近了,发现颜辞干净如白玉的眼睛上有细小透粉的红血丝,微微泛肿的眼睑,还带着被擦拭过的微红。
她哭过了。
没等沈平萧想着怎么安慰,她自己就调整好表情,对着他嬉笑。
“干什么,这么高兴?”
“刚才我队长给我来电话了,我要归队了。”
颜辞跟着他开心,笑得自然又大方,一点儿都没有装的痕迹。
“那很好啊,是要去C国吗?”
沈平萧一板一眼,“对不起,按照规定,任何行动的细枝末节,都不能透露。”
颜辞很通情达理,重重点头。
“嗯,什么时候走?”
沈平萧看了眼时间。
“十分钟后。”
“这么急吗?”
颜辞主动牵着他,带回候车座位上。
木已成舟,甚至连宁岭都还没出,他们要赶往南琼的计划都已搁置。
沈平萧方才反复横跳的纠结,部转化成了对颜辞的歉疚。
“叔叔阿姨那,下次我一定登门道歉。”
“不用,你又不是去玩的,我会帮你解释的,你别担心这些。”
已经说好的约定说推翻就推翻,沈平萧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你现在打个电话,我来和他们说。”
颜辞的音色陡然严厉起来。
“沈平萧。”
她哀求一般。
“别想那些了,你就好好陪我一会儿,行吗?”
候车厅一阵嘈杂,他们所乘坐的列车开始检票,人都背着大包小包,从各个方向挤过来,拥在检票口。
唯独这两人,手里捏着车票,却一动不动。
临别有很多话,它们蜂拥得挤在心口,挤在酸胀的眼角,挤在频频叹息的喉间,却没有一句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
沈平萧的电话又响起来,来接他的人到了。
与此同时,列车的检票员也广播催促。
“我该走了。”
颜辞一个都不理会,攥着车票如坐禅般发呆。
沈平萧俯身,虚手扶了一下她的脑袋,想去吻她,犹豫一下,缩回手,最后也只是揉了揉她掐得发白的双手。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沈平萧的身影走出候车厅,消失在人海茫茫中。
热血男儿实现了他祈祷许久的愿望,奔赴本就属于他的广阔天地,留下身后的孤芳独自赏。
“所有旅客请注意,D6602次列车,停止检票。”
终于,他们的那班列车也关闭了闸口。
颜辞依然保持着那个呆坐的姿势,不管候车厅其他陌生人的目光,一边细细抽泣,一边将手里那张已经揉烂的车票撕成两半。
——
“爸,妈,我回来了。”
颜辞形单影只得站在家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轻轻一推就开。
阔别已久的颜母正在阳台上浇花,闻声放下手里的洒水壶窜出来,上去给她取下压肩的背包,朝着在厨房忙活的颜父扯嗓子。
“老颜!闺女回来了!”
颜父盖上锅盖调小火闷煮,板着脸进屋,嘴巴都没张开,从胸腹中发出闷重的回应。
“嗯。”
他戴上老花镜,挑着眉毛调他的CCTV军事频道,眼睛未曾离开过电视半步。
“就你一个人呐?”
颜辞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尽管已经向他们解释过前因后果,但是作为父亲,还是避免不了为女儿被忽视而愤懑。
“爸,其实这事怪我,是他决定归队在先,我等不及,他才迁就我的。”
不提还好,一提颜父连看电视的心情都没有了。
“不来也好。”
“小辞,你说你想出去闯,你有能力照顾好自己,那也就罢了,可是爸爸绝对不同意你和那小子在一起。”
颜辞还以为父亲如此反对,就因为一次失约。
“您有必要因为一次小误会,就否认一个人吗?”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今天那小子来了,我也这么多话。”
这人都没见过,就已经贴上了不合格的标签,让颜辞觉得不仅没道理,还很野蛮霸道。
她发出一声自嘲的讥笑。
“您这是不同意我谈恋爱吗?”
颜父态度异常决绝。
“男大当家,女大当嫁,我做父亲的,没道理挡你的姻缘,但是颜辞,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部队里的。”
敢情他是对这个职业的整体歧视,颜辞怒意上头,争辩起来。
“爸,你别忘了你曾经也是穿军装的!”
“就是因为我都经历过!”
父女两对呛,颜母虽坐在一旁不说话,却也不劝什么,只是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时不时穿插一两声叹息。
颜父压住音量,尽可能温和得用劝的,而不是用吵的。
“小辞,爸爸也不想棒打鸳鸯,但是爸爸知道,如果我把我的宝贝闺女送上这条路,将来会不可避免得面临什么。”
随着这番推心置腹的话,颜母忽然趴在自己的膝头掉起眼泪。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我决定退伍,带着你们南下来到南琼,之前发生了什么。”
颜辞对这段记忆不是很清晰明朗,只记得有几天父亲不在,母亲每天没有笑脸,他们常常背着她说悄悄话。
“老颜,过去的事,就别说了。”
“我不说?我不说看着你闺女往火坑里扑啊!”
颜父缓缓道来。
“有机会,去翻翻十几年前的报纸,当时轰动一时的石人岭煤矿坍塌,埋死了不下百余人,说是地质灾害,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十几年前,信息流通远没有现在发达,石人岭煤矿区,武警车在民警的带领下驶入。
忙碌的运煤工作部停止,煤老板双手叉腰,站在高处目光忧愁得盯着那地鼠洞一般的矿洞口。
一位被欠薪的农民工拿着自治的土炸弹,带着同样走投无路的一群人铤而走险,钻进了矿洞,扬言老板再不给钱,就给他炸干净,让他的钱场变坟场。
情节恶劣,不仅惊动了警方,还出动了武警部队。
警方正在与煤老板交涉,但煤老板始终油盐不进,就算绑回去也是资金周转不开,他手下矿区又不止一个,能赚钱的地方也不止一处。
谈判专家几次上上下下蹭一脸灰,民工那头也是不见钱不罢休。
办法就一个,用钱钓,但必须先把那自制的土炸弹给掏出来,鬼知道这不稳定的东西会不会稍微磕磕碰碰,什么时候在他们手上就炸了。
部队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换了衣服爬下去,连哄带骗,把东西偷了出来。
煤矿从业的危险性是出了名的,规矩也多,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动静过大,矿道狭小得只够一个人用爬的,这些都关乎着性命。
颜辞的父亲在矿口焦急等待,忽然就有一丝黑煤渣掉在了鼻子上。
他一下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听狭长的矿道内,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吼。
“跑!”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争吵也好,争斗也罢,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当时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便到现在,颜父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队友嬉笑着嘲讽,听到他的战友最后一声遗言,是“跑”。
“本来要下去的人是我,就因为给我找的衣服我穿不下,他往身上一套,就已经爬下去了。”
“我离得近,也差点被灰呛死,憋着气得再爬出来,眼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部都是灰。”
当年那场意外,部遇难,一个都没救得出来,颜父跪在那片土地上挖了许久,挖到十指破皮出血,都没能改变什么。
他只能在事后,揪着那煤老板的领子咆哮,打得人家满地找牙。
结果,被警告、被处分的是他。
“我是个懦夫,我选择离开,我甚至直到离开,都不敢告诉他家人实话……”
“大家伙都帮我瞒着他的妻子和孩子,瞒了有半年,终于瞒不住了,我想把孩子接过来养,可嫂子却拒绝了。”
他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吸气,重重吐出。
“颜辞,你可以问问你妈妈,那些年,我少则一天两天,多则数月半年,人影子说不见就不见,她忍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颜父从老花镜的眼镜盒里,拿出包在镜布里的一张老照片,上面两个年轻帅小伙穿着迷彩作训服,勾肩搭背得对着镜头。
颜辞瞥过一眼,呼吸停顿,走过去凑近了看。
“爸,你说的战友,是照片上的人吗?”
颜父点头。
“他叫沈辽,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儿子,小名叫萧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颜辞脸颊抽搐两下,又哭又笑。
“他很好,他追随了他父亲的脚步,有许多真心对他的朋友,话虽然不多,但是待人赤诚,还烧得一手好菜。”
“爸,他叫沈平萧,他回到他的队伍中,去完成他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