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这个上司马宁远,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可没想到他的心黑成这个样子。
毁堤淹田?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海瑞本能的准备封锁县衙,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苏泽却突然说道:
“老师,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告诉淳安百姓。”
海瑞惊讶的看着苏泽说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事情怎么能告诉整个淳安的百姓?要是酿成民乱可怎么办?”
果然现在的海瑞,还不是日后那个上《治安疏》的海瑞,此时海瑞对朝廷还是心存幻想的。
甚至日后上《治安疏》的海瑞,对皇帝也心存幻想,认为自己一道奏章能骂醒皇帝,只要嘉靖能够和刚继位那会儿一样励精图治,大明就能好起来。
苏泽也会觉得海瑞天真,也会觉得海瑞愚忠,但是像海瑞这样,真的将百姓放在心上的官员,整个大明朝又有几个呢?
光是爱民这一点,就足以让海瑞跻身于封建社会千年的道德模范行列了。
苏泽却义正言辞的说道:“虽然不是所有百姓都读过书,但是善恶人心他们是最清楚的。马知府做出如此事情,我们还帮着隐瞒,这不等于成了他的帮凶?”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并非孔子提倡愚民之术!而是夫子也感慨开启民智之难!想要让百姓理解圣贤之道之难。”
“中庸有言,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
【六经注我】!启动!
到了苏泽最喜欢的辩经环节,苏泽被动技能发动之后,就连海瑞也觉得自己这个弟子的气势不一样了。
苏泽对着海瑞说道:“在孔夫子周游列国的那个时代,能识字的人百之无一,教育都垄断在公卿手上,所以孔子才要创办私学,传播儒家的学术,为的就是使民智开也。”
“可是如今不同了,弟子在江南,贩夫走卒也都能识字,普通百姓也会购书看,酒楼茶肆中都有普通人讨论朝廷大事。”
“先秦之时,书籍都要刻录在竹简上,学富五车就已经是顶尖的学问家了。”
“到了今日,书籍都印刷在白纸上,弟子办的报纸更是有多少百姓争相购买。”
“所以我说,民智已开,可以使知之!”
“不仅要使百姓知之,还要让百姓自知之,自由之!”
苏泽对着海瑞说道:“恩师,今日有马宁远毁堤淹田,明日朝廷就有其他人来推改稻为桑,今日您扛了知府,明日来了布政使,来了巡抚总督,您怎么抗?”
“马知府毁堤淹田,也不单单是毁堤淳安一地,整个杭州府其他县百姓怎么办?日后整个浙江的百姓怎么办?”
说到了百姓,海瑞立刻软了,他看向苏泽说道:“你说怎么办?”
苏泽淡淡的说道:“淳安百姓,自然要自己保护自己的田亩。”
海瑞听完苏泽的话愣住了。
他已经在淳安县两年了,已经换了两任上司,他很清楚浙江官场的样子。
索贿、捞钱、任人唯亲,这些都是已经是正常操作了。
这些当官的为了自己往上爬,从来都没有将普通百姓当做人看。
为了执行改稻为桑,马宁远竟然能够如此的疯狂。
海瑞也有些迷茫,朝廷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是因为奸党当道这么一个原因吗?
就在海瑞迷茫的时候,苏泽喊来齐大,让他将今日审讯的结果告诉淳安的团练,又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
齐大对着苏泽抱拳点头,顶着小雨走出了县衙。
。。。
杭州府中,今日的雨要比昨天小了一点,刚刚穿上官服准备办公的马知府,就听到了衙役传来的“好”消息。
杭州府下的几处堤坝接二连三出现溃堤,淹没了不少的农田!
听到这个消息,马知府不由的一喜,他立刻让人背轿,要去巡视这些被淹没的农田了。
可还等到马知府出府衙大门,外面就是哄哄闹闹的声音,马宁远眉头一皱问道:
“何事喧哗?”
左右的书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派出衙役去外面打探消息。
不一会儿,一名衙役惊慌的跑进来,对着马宁远说道:
“府尊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马宁远治理府衙最注重规矩,看到手下这个样子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衙役顺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淳安百姓围了府衙,说是知府大人纵凶人毁堤淹田!”
“什么!”
马宁远这下子自己也顾不上什么气度了,他连忙问道:“怎么可能!”
衙役继续说道:
“这帮刁民说是您的幕友邵师爷指使的,如今已经围住了府衙!”
“速速去把邵师爷喊来保护起来!”
马宁远在大堂来回踱步,挥舞着手臂喊道:“反了!这帮刁民反了!”
“速速调集府内的衙役!”
马宁远没由来的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作为一名官员,他从来都将这些普通百姓视为草芥的。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见到自己都乌泱泱的跪成一片。
其实马宁远也很少能够见到百姓,他所见到的,不过是户房收税账本上的一个个数字,不过是遇到灾害后受灾人数的一个数字。
马宁远带着衙役走出了府衙的大门,等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包围府衙乌泱泱的人群。
这些百姓一个个都死死的盯着马宁远,所有人都没有携带武器,眼神冰冷的看着马宁远。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马宁远毁堤淹田”,这些百姓们也纷纷举起手,跟着喊起来。
一个人喊和一百个,一千个人喊的效果完全不同,当这些百姓齐声喊出“马宁远毁堤淹田”的时候,声浪几乎要将府衙给震塌。
堂堂杭州知府,终于感觉到了恐惧。
这些平日里他看不起的,如同草芥一样的百姓,汇聚在一起就变成了可怕的山洪,如今已经冲到了自己的面前。
马宁远咳嗽了两声,准备用自己的官威喝退这些百姓。
可是他还没开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被五花大绑推出了人群。
正是自己的幕友邵师爷!
马宁远的脑袋嗡的一下,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邵师爷被五花大绑,嘴上还塞着布团,他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马知府,就如同一只快要渴死的鱼。
他原本是住在知府衙门府中的,昨日突然有乡党上门,邀请他去杭州城里喝花酒。
邵师爷不疑有他,谁知道刚出了府衙就被人套了麻袋。
紧接着,那几个被邵师爷雇佣,去淳安县毁堤淹田的泼皮无赖,也被五花大绑推到了马宁远的面前。
马宁远彻底慌了,只听到人群中走出一个一身短打的庄稼汉,正是上一次马宁远见到过的齐大。
“马知府毁堤淹田!我们要去讨个说法!”
“讨个说法!”
说完这些,这群百姓竟然直接放弃围着府衙,而是向着杭州城内的浙直总督衙门而去。
马宁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淳安百姓围住了浙直总督衙门,正在杭州之外视察的胡宗宪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杭州城。
等他赶回来的时候,杭州知府马宁远指使手下毁堤淹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杭州城。
胡宗宪已经知道不妙,等他返回总督府衙门的时候,看到乌泱泱的百姓,心中更是一惊。
今年倭寇刚平,若是闹出民乱,那自己这个浙直总督肯定要被朝廷斥责。
胡宗宪也是非常的果断,他先是派人去杭州城外请来驻军,让军队驱散围住浙直总督衙门的百姓。
接着又大张旗鼓的派人去杭州知府衙门抓了马宁远。
如此这么一番的操作,聚集在浙直总督衙门前的百姓这才散去。
胡宗宪却没有返回总督衙门,而是住在了杭州新军的营地中。
看着马宁远,胡宗宪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宁远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本以为他是个能干事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蠢到这个地步!
指使手下毁堤淹田,还被百姓抓到了人证物证。
胡宗宪有些头疼,清流只要得到消息,肯定会发了疯一样的弹劾马宁远。
马宁远抱着胡宗宪的腿说道:“胡部堂救我!”
胡宗宪将马宁远踢开:“你现在来求我?你怎么不求小阁老救你?”
“我多次和你面谈,让你不要操之过急推行改稻为桑,你怎么做的?毁堤淹田?还好目前只是几个小河坝决堤,”
“若是杭州真的发了大水,你我都万死不能辞其咎了!”
胡宗宪刚刚说完,只听到外面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将整个夜空点亮。
紧接着,如同豆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了军营的棚顶上。
胡宗宪慌忙跑去营地,看着瓢泼一样的大雨,雨水从他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上流到了眼睛里,胡宗宪仰着头,雨水从他的眼角边落下。
马宁远听着雨声,更是直接昏死过去。
嘉靖四十年,三月三日,杭州府暴雨。
苏泽冒着大雨,连夜奔走于杭州府各处河堤,组织百姓抗洪。
可这些水利设施要么年久失修,要么被马宁远派人破坏,再加上这一次的暴雨超过了往年。
苏泽没日没夜的在堤坝上指挥抗洪,依然没能阻止几座堤坝溃坝。
苏泽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一场天灾,在的加持下变成了这样的状况。
临安县溃坝,万亩良田全部被淹。
可杭州府下各县,除了海瑞治下的淳安县,在海瑞的带领下加固堤坝,转移百姓组织泄洪,其他几个县的县官干脆躺平,根本没有任何作为。
等到暴雨过去,杭州府治下三县被淹,受灾田亩高达八万亩。
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苏泽看着原本还算是富庶的杭州府百姓,趴在泥泞的土地中,抱着被洪水冲垮的秧苗痛哭的时候,海瑞和苏泽站在田边,也忍不住要跟着落泪。
“老师,淳安府库的赈灾粮还有多少缺口?”
苏泽对着海瑞问道。
海瑞摇头说道:“不是现在缺赈灾粮食的问题,今年的春耕已经补种不上了,今年秋粮肯定是收不上了。”
苏泽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朝廷的改稻为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海瑞看着受灾的百姓说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若是汝霖能够搞到粮食,多运一些来浙江吧。”
苏泽重重的点头说道:“这个自然义不容辞!”
三月四日,杭州城内传出消息,胡宗宪将原杭州知府马宁远下狱,又以总督权限革去了马宁远的全部职位,将他送往京师论罪。
而马宁远所做的事情传到南京,官场群情激奋,南京六科言官纷纷上书弹劾胡宗宪马宁远,东南地区再次掀起了一场政治斗争。
胡宗宪也没有放过包围官府的淳安百姓,他派出士卒抓捕带头围困府衙的齐大等人。
只不过等到这些士兵赶到的时候,齐大全家早就已经不知去向,几个带头闹事的百姓也全部都“失踪”了。
三月十日,丁忧完毕的清流名士赵贞吉就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方望海手上接过了南京户部管理的仓粮和漕运这两项权力。
南京户部自从方钝之后,不仅仅没有设置尚书,也没有再设置右侍郎。
赵贞吉原本就是著名的心学大儒,当年在做官的时候顶过严嵩,在朝廷中非常有声望。
他科场中进士又比方望海早,是方望海的科场前辈,他赶往南京户部,很快就从方望海手中接过权力。
胡宗宪上书朝廷,请求南直隶调拨粮食救灾,赵贞吉就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拒绝向浙江调拨粮食,理由是今年北方大灾,朝廷已经决定先将南直隶的存粮运往北方了。
胡宗宪明白自己在南直隶讨不到粮食了,他直接向朝廷上书言明杭州府水灾的事情,并且请求暂停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