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一个人搬到了灵济宫边上的旅店中,他正在和一名慕名而来的年轻读书人讨论曲艺上的问题,突然接到了店小二送来的拜帖。
看到拜帖上的名字之后,苏泽对着这个年轻读书人说道:“贵客来访,兄台明日再来吧。”
这个年轻士子连忙站起来身和苏泽道别。
高拱和张居正踏入房间,苏泽也在看着他们。
可以说这两个人,是苏泽穿越以来见过史书上名气最大的人了。
张居正自然不必说了,几乎是所有研究明史都绕不开的人物。
高拱其实在中后期历史中也相当的重要,在隆庆皇帝六年的执政中,高拱几乎就是那个时候的政策执行者,大名鼎鼎的隆庆开海,就是在高拱主持下完成的。
可以说张居正的很多政策,其实就是延续高拱的政策。
高拱的身材高大,一张严肃的脸一看就觉得正气凛然,此时的高拱已经四十多岁了,正处于官员生涯的黄金时期。
相比之下,张居正的容貌更加出众,史书上都说张居正容颜出众,苏泽看到了果然要赞叹一句,张居正果然是美男子。
精致的胡须,张居正要比高拱白皙很多,五官也要柔和很多,他现在三十多岁,还属于青年官员的行列。
不过明明高拱的年纪更大,但是看来高拱却更急躁些,年纪小的张居正却显得更加稳重。
苏泽在打量高拱张居正,高拱张居正也在打量苏泽。
对于苏泽这个今年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张居正一方面欣赏他在上的才能,但是也将他当做后辈看待。
毕竟高拱张居正早早的就中了进士,他们都是翰林官,已经是国家的高级储备干部了。
实际上大明朝的高级官员是升迁极快的,比如现在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58年,现在的张居正还是翰林院编修,等到了隆庆六年,也就是公元1572年,也就是14年后,张居正就已经是内阁首辅了。
这样的升迁速度,放在后世也是非常炸裂的,也就相当于一个政策研究室的研究员,只用十四年就升到了总理的位置。
他们对于苏泽自然是有心理优越感的,无论是学术圈还是文化圈,最后都是围绕官场这个权力圈运转的。
不过此时的张居正,却不敢再小觑苏泽,他一个小小的举人,通过一本就搅动京师。
更何况苏泽还如此年轻,明明才二十多岁,就能用出这样的手段!
张居正自己就是美男子,他也觉得苏泽面貌端正,举止稳重,有名士的风度。
“高讲读,张翰林,在下苏泽,有礼了。”
苏泽的态度不卑不亢,更是让高拱欣赏他,高拱甚至有些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他说道:
“苏汝霖的新作我已经拜读了,果然又是一篇传唱天下的佳作啊!”
张居正咳嗽了一下,高拱这才收敛起笑容。
苏泽看向张居正说道:“张翰林来找苏某,不是为了上的事情吧?”
张居正有些惊讶的看着苏泽,只听到苏泽直接点出了他的目的。
“徐阁老是您的老师,这次来是想要让我改了书中的跋记吧?”
张居正眯起眼睛,这下他更加惊讶了。
二十多岁的天才很多,比如唐代王勃,十几岁就能写下传世名篇。
可是二十多岁的政治天才可是很罕见的,就比如他张居正刚刚进入官场的时候,没有看清楚朝堂的局势,就碰了不少壁。
后来等他请病假云游三年之后,总算是对人生有了一些感悟,回到翰林院一改之前张扬的性格,变得非常谨言慎行。
而这段时间张居正也确实在观察朝堂,一边研究如今朝廷的政治斗争,一边研究翰林院所藏书的公文诏令。
可是苏泽还没进官场,竟然就能一句话点破自己的目标,这份政治敏锐性实在比自己当年强多了!
张居正倒是也不因此羞恼,而是直接说道:“苏汝霖,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来的目的,我也想请你撤回跋记。你想必也知道奸党势大,请你以大局为重啊!俞将军的事情还可以徐徐图之,未必没有其他办法,何必要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苏泽心中有些冷笑,不过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后人总以为张居正主持变法,将他当做霍光这样的铁血宰相。
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在大明朝帝制已经发展到了巅峰,别说是霍光了,就连宋代宰相那种“霍尹之事,吾能为之”的话也不敢说了。
要不然拥有册立之功,又是三朝老臣,还有太后支持,又是文坛领袖的杨廷和,也不会败给刚刚继位的嘉靖皇帝了。
至于说张居正将万历皇帝当做儿子训,不过是因为他是当时的辅政大臣,本身就有劝谏教育未成年皇帝的职责,而且他也不是当做儿子训,只是一种老师对弟子的劝导。
在万历小的时候还有用,等到后来万历大了,比如万历要挪用太仓库的备边银子买珍珠,张居正再劝皇帝不听,张居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也不能拦着皇帝从户部拿钱。
后来张居正父亲病死,朝廷要夺情的时候,当时的言官直接冲到张居正家骂他,张居正也没有任何办法,反而让这些言官声名鹊起,被人称作“夺情五贤”,最后还是皇帝出面廷仗了五人,张居正才能夺情。
可五人被廷仗了却反而声名鹊起,张居正也不过是在首辅位置上赖了一年,就灰溜溜的回去守孝了。
若是张居正的相权真的如此强大,也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与其说张居正是说一不二的铁血宰相,还不如说他是精通于权术的超级经理人。
果然张居正也不寒暄,直接说出了自己目的,还搬出了“倒严”这件政治正确的大事。
高拱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张居正,又看了看苏泽,苏泽半天没有说话,高拱松了一口气,以为是张居正说服了苏泽。
没想到苏泽却说道:“这件事我没想明白,俞世伯的事情,和严党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胡宗宪在东南抗倭,抗倭的就都是严党了吧?”
张居正愣了一下,他也是神童出身,脑子转的很快,他此时已经将苏泽当做了平起平坐的对手。
他立刻说道:“汝霖兄,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说岳全传》一发行,世人都说我师相徐阁老是秦桧,若是严党以此来攻击徐师,那清流岂不是就被动了?”
苏泽冷冷的说道:“我写书,说的是岳飞,为的是俞世伯鸣不平,干徐阁老何事?难不成俞世伯入狱,还真是徐阁老指使的?”
张居正愣住了,高拱也愣住了。
“真是好生有趣,言官御史可以捕风捉影,参奏俞世伯养寇自重,我不过是出本书讲讲岳武穆的故事,怎么就成了帮助奸党倒徐了?”
这下子张居正彻底词穷了,他挥舞了一下袖子说道:“汝霖兄,你这就是诡辩了!”
苏泽却点头说道:“确实是诡辩。”
高拱和张居正又愣住了,这就承认了?这承认了还怎么接?你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苏泽说道:“苏某做事,无愧于心,这《说岳全传》就是为了救俞世伯的,至于徐阁老是不是秦桧,苏某也不在乎。”
张居正说道:“你!苏兄,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大局为重,相忍为国吗?”
苏泽摇头说道:“说到大局,俞世伯一心为国,抗击倭寇,难道不是大局?他被诬陷下狱,又要寒了多少抗倭志士的心,倭寇在东南肆虐,又要影响多少无辜百姓?这难道不是大局?”
“真是奇甚怪也,怎么倒严是大局,反而抗倭不是大局了?那这么说,苏某倒是写对了,徐阁老也和秦桧一样,为了‘大局’杀岳飞了?”
这下子张居正彻底说出火气了,他怒目看向苏泽,可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因也很简单,苏泽占理。
苏泽也是得理不饶人的说道:
“抗倭也是大局,我劝徐阁老也以大局为重,还俞世伯一个清白,你们要争就争,等抗倭之后再争就是了。”
高拱竟然觉得苏泽说的很有几分道理,竟然忍不住要鼓掌了。
高拱本来就对这件事不满,上一次是被张居正说服大局为重,但是今天听了苏泽的说法,似乎苏泽说的也有道理啊!
张居正反而冷静下来,他已经不再将苏泽当做一个小小的举人,而是当做了自己此生最大的敌人。
从小就是神童,张居正在不到二十岁就被各种朝廷大员看中,十六岁考上举人,时任湖广巡抚顾璘对他十分赏识,将自己的犀带解下来送给张居正,曾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认为他日后要佩戴玉带的。
张居正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还是二甲第九名,授庶吉士,入翰林院。
可以说他到现在为止,人生都是极为顺利的,他的同学同年早就被他抛在身后,妥妥的主角模版。
但是他现在遇到了苏泽。
张居正极为清楚,清流对于严党的优势就是名声。
若是徐阶的名声坏了,那清流和严党何异?他这场辩论,可以说是论及了清流一党的根基。
张居正冷静下来,苏泽更是高看他了。
果然这种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都是顶尖的人物。
张居正的态度甚至好了很多,他拱手说道:“汝霖兄,俞将军是非曲直,等年后自然有法司公论,言官上奏弹劾也是分内的职责。”
苏泽这下子更是惊讶的看向张居正,不愧是张神童啊,果然反应快!
张居正又说道:“俞将军有罪无罪,和严阁老没关系,也和徐阁老没关系,不过汝霖兄,难道你真的认为严党当权真的好吗?”
“若是能稳固国本,驱逐奸党,日后俞将军这样的未必不能再被委以重任,那时候抗倭岂不是事半功倍了?”
高拱看向张居正,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这个小老弟的手腕,这个被当做后辈的年轻人,手腕竟然比很多资深官员都厉害,也难怪徐阶如此依仗和看重这个弟子!
看到苏泽不说话了,张居正还以为自己说服了苏泽,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苏泽抬起头说道:“请问张兄,何为义?”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苏泽说道:“既然如此,保境护民,俞世伯抗倭就是义,既然俞世伯驱赶了倭寇,为何要被参奏养寇自重?”
张居正愣住了,高拱也愣住了。
苏泽说道:“作战不利是养寇自重,驱逐倭寇也是养寇自重,凡事都能套上一个养寇自重,那什么叫做义?”
“说到底,朝廷不信任武将,以边将为护院家奴,又怕外敌入院,又怕家奴作乱,难道不知道‘君视民为草芥,民视君为仇寇’的道理?”
“我写《说岳全传》,就是为了还世人一个公义,并非为了徐阁老还是严阁老。”
张居正还想要继续说话,苏泽却说道:
“张兄不必再说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今日为了倒严可以牺牲一个俞将军,明日为了倒严可以牺牲谁?浙江一省的百姓?”
张居正哑口无言。
苏泽最后说道:“请两位回去吧,苏某最后还有一问,倒严之后,清流又要如何?难不成严党一倒,天下百姓就有好日子了?”
苏泽做出闭门送客的意思,张居正和高拱只能站起来离开。
第二天,苏泽在灵济宫前讲学,讲的还是那“士农工商道德”,这一次他又讲起了天下公义的说法。
讲学第一天只有几个好奇的读书人来围观,高拱和张居正也偷偷看了。
第二天消息传开,京师万人空巷,公卿大臣到贩夫走卒,都齐聚灵济宫听苏泽讲学。
等苏泽讲学完毕,紫禁城传来消息,俞大猷之子俞咨皋,头顶《大诰》,在通政司为父鸣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