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的吕蒙轻舟简行,被沿水路送回了建邺城。
船舶上连日的奔波,使得本就因为吸食大量毒烟的他,身体更加的虚弱,此刻,建邺城的医署之中,无数医者、亲卫端着水盆、手巾混乱地穿梭着。
张昭、张泓、张温等人焦灼的望着混乱的医署,柴桑…溃败的消息已经传来,两万五千多水军,董袭、宋谦、全琮的统领,各大族不遗余力的奉献出自己的部曲,最终,竟没能延缓柴桑城沦陷哪怕是一日。
这消息太打击人了,而吕蒙现在的病情,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更是为如今的东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唉…”
张昭、张泓、张温几次张开嘴巴,可万般话语,最终悉数沦为“唉”的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时,孙权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他环望了眼众人,焦急的问:“子明如何?子明在哪里?”
就在这时…
“啊…”
一道凄厉的声音自医署内屋响彻,却见吕蒙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竟癫狂的站在床榻上,大声呼喊着:“吾乃汉寿亭侯关云长,吕贼、孙贼,统统拿命来!”
这…
吕蒙的声音让人恐惧,孙权却走向他,一旁的亲卫连忙拦住,“主公,右都督这副模样,不可…”
孙权却一把甩开亲卫的手:“孤与子明乃生死之交,子明乃孤的大都督,如今他被那恶贼关羽附体,孤要将他唤回,那关羽休想在孤的面前夺走子明——”
说话间,孙权一个健步,也跃上了床榻,他双手按住吕蒙的肩膀,一边说,“子明,子明,你醒醒…你醒醒——”
仿佛,孙权的呼唤起到了一些效果,原本还在嚷嚷着“吕贼、孙贼、拿命来”的吕蒙,突然间冷静了下来,紧接着,他仿佛整个身子被抽离了一般,双腿一个踉跄,宛若一滩软泥一样的跌倒。
“子明…”
孙权抱着吕蒙,眼神复杂至极。
吕蒙却整个晕厥过去。
“医官,医官…”孙权大呼,一时间,无数医官涌了上来,场面顿时变得混乱。
孙权在这里又待了一会儿,见吕蒙依旧没有苏醒的样子,嘱咐医官好生治愈,他背着手,面色沉重的走出了房间。
——如今,子明这副模样…庐江…那关羽就要兵临庐江了…孤…孤还能倚仗何人?
一步三回头,再三回望向吕蒙,孙权的心情无以复加。
这一刻他想起了表哥兼岳丈的徐琨;
想起了舅舅吴景;
想起了“江东战神”太史慈;
想起了“谈笑间令八十万曹军灰飞烟灭”的周公瑾;
想起了…“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陆逊;
想起了“国士之风”的凌统;
更想起了锦帆游侠甘宁!
这些他本全部拥有,可这些,又因为时局所迫,因为他的决议,最终或是或离,与他分道扬镳!
呵…
孙权一声冷笑,是啊…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他何惧关羽?
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也不会让溃败来的这么快,让柴桑城连几日都坚守不了。
反倒是,他倚仗的那些东吴大族,这个时候…除了唉声叹气,他们又能做点什么呢?
——孤…孤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孤…孤是不是错了,大兄…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起,你…你选择的那条披荆斩棘的路才是对的!对的?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孙权第一次扪心自问,第一次对自己,对他的制衡,以及对他这些年的决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怀疑退不了关羽,怀疑也救不了江东。
“柴桑那边如何了?”
走出医署,孙权走在前面,张昭等人跟在后面,随着孙权的询问,张昭“唉”的一声叹出口气,然后回道:“董袭、宋谦将军是四日前殒命的,柴桑是三日前沦陷的,在援军溃败之后,坚固的柴桑城也仅仅只坚守了一日半就被关羽攻克…全琮带着残兵败将…不足五千部曲,退入庐江…好在…”
说到这儿,张昭顿了一下,“五日也足够徐盛的败军,还有长沙的那支败军,足够…朱治、贺齐、蒋钦将军退入庐江,东吴的战船、淮南的兵勇也悉数抵至庐江,按照主公的吩咐,整个庐江枕戈待旦…势必将来犯之敌击于长江之上。”
——长江!战船!水战!
这已经是孙权能拿出的最后的筹码,但他也知道,关羽不是曹操,关羽…与他的关家军素来不畏惧水战!
但,庐江,这已经是孙权与关羽博弈的最后一战,也是最关键的一战,不容有失。
“报——”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犹如旋风一般疾驰而来,马上的信使显得很疲惫,他看到孙权,当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竹筒拆开,取出其中的竹简递给孙权,口中说道。
“许都急件——”
听闻是许都急件,孙权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的目光如炬,迅速的展开那竹简。
可随着眼芒扫过其中的字眼,原本阴云密布的心情,竟仿佛刹那间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模样,“哈…哈哈…”
孙权笑了,他的面颊宛若拔云见日一般,他竟释然的笑了,“好一个吾孔修(吾粲),好一个诸葛子瑜,他们立功了…为孤,为东吴立下大功了,哈哈…诸葛恪会代表荆州与曹魏、东吴签署两年的停战协定…终于,终于能缓缓了!”
这…
张昭不由得质疑,“孙刘联盟也是协定…可…”
“这不一样。”孙权颇为豁达的一挥手,“这次是由汉天子见证下的三方停战协定,汉天子会发布诏书昭告天下,他刘备、关羽高举的是‘中兴汉室’的大旗,如今前者有他们荆州使者赴许都城签订契约,后者有汉天子见证,颁布诏书!在这诏书下,无论是刘备,还是这关家父子,若敢越雷池一步,那就等着天下人戳他们的脊梁骨吧!”
说到这儿,孙权又一次笑了,一边笑,一边将这竹简递给了张昭。
张昭迅速的展开,张泓、张温也连忙围了过来。
从这竹简中,他们看到了,诸葛恪因为顾虑诸葛家族遭遇牵连,故而左右为难的心情;
看出了诸葛恪最终的妥协;
看到了程昱已经表示,诸葛恪签订了这份协议,只等十日后,由天子出面,昭告天下…
看到了孙权打出“亲情”的这张牌大获成功。
等等…
怎么还有一条?
张昭敏锐的注意到,在信笺的最后,竟还写着一条诸葛恪的条件,恰恰是这条件。
让张昭、张泓、张温的面色俱是一凝。
“主公…曹操与诸葛恪竟让主公将诸葛氏一族的族人护送至许都城?这…主公这也要答应他么?”
随着张昭的话,孙权的笑声停止。
他叹了口气,淡淡的说:“因为这一次,孤用他生父,用他的家人去威胁他,这诸葛恪是再信不过孤了,提出这等要求,也是情有可原!”
“那…”张昭接着问:“诸葛元逊变节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诸葛子瑜也要变节了么?”
“不会!”孙权道:“子瑜是一个儒臣,他与孤交谈、劝谏从不言辞激烈,他会用最合适的语言、最委婉的方式去告诉孤,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正因为此,子瑜最懂孤,孤也最懂子瑜…纵是诸葛氏一族悉数变节,可他诸葛子瑜也不会,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这…
孙权把话说到这儿,自然,张昭等人也无话可说。
孙权则当即吩咐道:“即刻安排策马、船舶,将诸葛子瑜的族人送往许都城,如今的局势,容不得孤半分迟疑,两年的停战协定,孤是望眼欲穿哪,孤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孙权继续吩咐:“再传孤令,庐江坚守不出,避免与关羽对垒,等…让他们等十天!”
说到这儿,孙权仿佛心头提起的石头,落下了一大半。
这也让他整个人轻松、释然了不少。
就连离开的步子也显得铿锵有力。
龙骧虎步——
反观…吕蒙,晕晕沉沉的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了关羽出现在他面前,嘲笑他。
那一句句诛心的话,让他悲痛至极,心胆俱碎。
——偷袭荆州?呵呵,汝可知何为偷鸡不成蚀把米?
——背刺关某,尔不过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汝可知,吾儿最擅偷家?
——吾乃汉寿亭侯关云长,吕贼、孙贼,统统拿命来!
这些话…一句句的压迫着吕蒙的神经,让他最后都有些魔怔。
好在,最要紧的关头,他醒转了…他感觉到肩膀上,像是被输送了某种力量,让他不再胡思乱想,让他能安然的躺下,乃至于,让他已经有了一些星微的意识。
而伴随着这意识,吕蒙听到了门外孙权与张昭等人的对话,也听到了许都城传来的消息,送来的信笺。
——停…停战协定?两年的停战协定么?要将诸葛子瑜的族人送到许都城么?
擅长心算的吕蒙,哪怕是在这种恍惚之间,他的思维依旧是无比清晰,无比透彻的。
恍然间,他想通了什么。
他无法开口,但心头已在喃喃:
——这怕不是那关麟的诡计吧?
吕蒙努力的唤醒自己的意识,把他的猜想告诉孙权,可却是徒劳…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跟随意识去行动。
“咳咳咳咳——”
也不知道是太过耗费心神,还是对关麟阴招的“心算”,本就是极度消耗心血的过程,吕蒙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努力的想张口说出些什么,但,虚弱的身子根本挡不住,他再度晕厥。
只听得周围在呼喊:“血…吕将军咳出的是血——”
“医官,医官——”
再之后,吕蒙已经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他像是又一次…沉沉的晕厥了过去。
那长沙城的大火…烧的还是太旺了。
烧尽了东吴的一切幻想,同时,也烧尽了吕蒙的心血与豪情万丈。
都说水火无情,怕火的何止是曹魏与蜀汉,何止是刘备与曹操,只要用好了,东吴照样怕火——
…
…
南阳,臧霸一身庶民的短衣打扮在河岸边垂钓,忽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臧霸抬手止住了那人上前。
只听来人禀报道:“许都城又派人来催促了,还有魏王的亲笔书信。”
是儿子臧艾的声音。
臧霸抬竿儿溜着鱼,猛地站起身一提,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出水,他不慌不忙的把鱼放进了竹篓里,然后接过了那封书信,先是微微点头,继而又陷入沉思,最后负手拿着信漫步离去。
儿子臧艾连忙提醒:“爹,你的鱼?”
臧霸高声吟道:“做个标记,放了吧,看这笨鱼,下次还会不会咬住为父的饵。”
臧霸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臧艾愣在原地。
他想了想,有些舍不得鱼,自言自语,“爹又不吃鱼…那钓来作甚?唉…这么肥的鱼,炖汤多好!”
说罢,背起鱼篓去追向父亲。
南阳随县官署内摆着香案,有宦官正念着:“……赐臧霸扬威将军之衔,假节钺,即日起引泰山军水陆并进,西上许都驰援,勤王救驾,钦此!”
这是曹操借天子之手发给臧霸的诏书,事实上,这已经是臧霸收到的第三封诏书了,内容无有例外,令其回援许都,参与许都保卫战。
但每一次,臧霸都恭敬的扣首领旨谢恩,并且承诺即刻点兵,明日出发。
可每一次…
当宦官离去,臧霸该钓鱼钓鱼,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从未当成事儿,也从没有点兵之意。
这次宦官留个了心眼儿,他见臧霸还是老一套要叩首谢恩,于是一边将诏书递给他,一边将他快速扶起,“臧将军,一些话咱家必须替大王告诉你了…”
“使者请讲…”
“前方军情如火,还请大人不要再犹豫,从速整顿兵马,快快启程啊!”
“唉…”臧霸叹出口气,却还是答应说:“是,是…只是点兵驰援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遴选人马,准备粮草,再加上…我驻守的这随县紧临江夏,万一我走了,那关四留下的兵马急攻我随县?那又当如何?若是这随县也丢了…那大魏岂不是让人捅的千疮百孔?故而…唉…”
“还请使者转告魏王,不是末将不去,而是…实在不好走,必须安顿好了,确保这南阳边境万无一失,如此…方能去驰援哪!”
这…
使者被臧霸的话堵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臧霸则下了逐客令,“公公远途劳顿,来人,带公公下去休息,好生款待…”
不多时,曹操的使者被领了下去,臧霸的另一个儿子臧舜疑惑,“若爹不想去救许都,大可以回绝了曹操,何必…故意拖延呢?如此拖延…反倒是容易让曹操猜忌父亲。若是爹想去,那这时候…曹仁新败,整个曹魏谋臣多,能统兵的将帅少,这正是父亲立下大功,入主大魏朝堂,成为大魏大将军的时机啊!”
听着儿子的话,臧霸把那天子的旨意随手一丢,然后反问:“枉你熟读兵法,还说时常钻研那关麟的谋略、心法…怎么?这桩事儿…你就看出来这点儿东西?”
臧舜咬了咬牙,“那…还有呢?”
臧霸向他解释道:“一个关四就把大魏捅出这么大个透明窟窿,就几乎要让那东吴走向亡国之路,现在的局势,我们去许都干嘛?”
臧舜想了想,他好像懂了,“爹的意思是,若我们去许都,那势必被曹操推至前线与那关麟对垒,关麟…就连爹也要忌惮么?”
“倒不是忌惮。”臧霸眼眸微眯,“而是没有必要…呵呵,咱们这些老弟兄们都是当年追随着温侯一起打天下的,归降曹操本就是权宜之计,这种时候,何必为曹操拼死拼活?再说了招惹那关麟干嘛?之前招惹他的,没一个好下场的,那小子…自然有特定的人去招惹!”
提到关麟那小子有特定的人去招惹,臧霸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宝贝侄女儿。
哪曾想,就在这时。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账外传来,“叔父没忘记,你、我当初的约定吧…”
说灵雎…灵雎到,这声音正是灵雎发出来的。
臧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灵雎,事实上南阳距离洛阳城也并不远。
但臧霸更想不到的是,这侄女儿胳膊肘朝外啊,一张口连句问候都没有,就把话题引到了当初的约定,也就是关麟那臭小子身上。
臧霸面露不悦之色,故意反问道:“什么约定?我与灵雎有约定么?”
“叔父是唬侄女么?”灵雎的脸都绿了,露出一副那花容失色的模样。“叔父,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若那天子被…”
臧霸哪里忍心继续唬骗这个宝贝侄女儿,不等灵雎把话说完,当即“唉”的一声叹出口气,然后说道:“记着呢,不就是若曹操失了天子,那我既投诚荆州,投诚你那如意郎君…关四那小子!”
——如…如意郎君!
这四个字可委实把灵雎的脸从花容失色的“绿”…给说到面靥羞涩的红。
“哪有…哪有什么如意郎君啊!”
“还狡辩。”臧霸毫不客气的说,“灵雎啊…你每次提到那关四,脸都是红的,四个月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哈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怕什么?怎么…堂堂温侯的女儿,我臧霸的侄女儿就配不上他关四?他若真不同意,那也好说,若然关四得了天子,叔父再加上一条,让那关四娶你为妻,叔父方才心悦诚服的投诚!”
臧霸的话…就差把灵雎的脸说成一个红透了的大苹果了。
灵雎罕见羞涩的抿着唇。
“叔父…你…你又胡说,侄女儿寻你…是…是说正经事儿!”
“那关四与你不也是正经事?”
臧霸的嘴巴丝毫不客气…灵雎一时间语塞。
就连来此的目的…一时间都要放在一边,抛之脑后了。
被臧霸这么一说,她心头竟莫名的小兔乱撞…
——如?如意郎君么?
…
…
距离许都只剩下百里之遥的兖州陈留郡。
“——这算什么?”
此刻,在陈留城郊安营扎寨的一众魏军,中军大帐处,发出了一声响彻的咆哮。
很明显,中军大帐内的将军正在对某件事儿表现出极致的不满。
其实,这支来自淮南的兵马,他们一路赶来,听闻襄樊战场的溃败,一个个情绪本就低迷到了极点。
而这一道咆哮声是曹真喊出来的,他刚刚收到了一条来自许都曹操的亲笔书信,准确的说,是一道全新的命令——
“哪有这样的命令…”曹真愤怒的将那竹简甩给身前的张辽,“张将军,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样的,之前还让我们尽调淮南兵马回援许都,可现在又让我们回去…回去也就罢了,偏偏…偏偏…”
说到了让曹真情绪激动的地方,他是垂头丧气直跺脚,“这简直是羞辱啊,羞辱啊…让我们回去就…就为了扮做那关麟的江夏兵,替他…替他关麟劫了东吴护送的马队,再将那诸葛瑾的族人悉数给送到江夏?这是羞辱我么?这是奇耻大辱!”
没错…
曹操对曹真的命令,是将这支兵马带回去,然后假扮荆州军,劫得诸葛瑾的族人,然后…让他们一个不少、安安全全的送到关麟的地盘。
这在曹真看来,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简直是极致的羞辱。
比起曹真的愤愤然,张辽显得冷静许多,他把这竹简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思索了一番,方才沉吟道:“也不算完全羞辱,至少后面还有一条,将诸葛瑾族人送到江夏后,寿春兵马迅速反攻淮南,夺回合肥,进攻濡须口,将大魏在这一年以来失去的城池悉数夺回来,将大魏以前没有打下来的,也一并打下来…”
张辽语气很平静,但…他的心头其实在悸动,没有人比他…更想去攻东吴。
东吴杀了他的救命恩人,他已经无数次向曹操请缨过。
他甚至都想过就带着八百弟兄,杀过去…
然后将东吴孙氏整个一族给屠尽,以血恩人的仇恨。
但…时局的发展,让大魏与东吴突然就暧昧了起来,这也让张辽只能把这一份“恨”深深的埋藏在心头。
他恨哪…
他恨哪,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敢迈出报恩的那一步!
可现在,反攻东吴的机会就在眼前,张辽的心头已经是波涛汹涌,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尽可能的平静,去引导曹真…按照曹操的吩咐去做。
“张将军的意思是?”
果然,曹真顺着张辽的引导去问。
张辽解释道,“如今的时局迫使大王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既无法联吴对抗荆州,那索性联合荆州,将吴给一口气吞了!二分天下——”
“什么狗屁时局!”曹真才不愿意相信这些,他愤愤然的一摆手,“不就是大王被那荆州使者要挟,逼他这么做的么?不就是平鲁城徐晃与三万魏军兵士的性命么?他关麟在襄樊战场焚烧的我大魏兵士何止三万?他当初怎么不提这条件了?这是假惺惺…”
“可…现在局势的主动权掌握在那关麟手里,若大王不救,那大王将失去军心、民望,将成为众矢之的,就是九州之地,谁会为一个心似钢铁的大王效忠,谁会效力于一个置手下不顾的主公效力…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子丹哪,你还年轻…考虑的无外乎是一场战役的得失,可魏王考虑的却是天下,天下呀…”
张辽的话带着些许感叹,些许感慨…
这一番话的成效却是斐然的,曹真像是被这么一引导,突然就能体会曹操的苦心,事实上,曹真也不可能违背曹操的命令。
他唯独有些不忿儿:“一想到要帮那关四做事,我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次竟还要帮他救人?唉,我现在是方寸大乱,文远将军哪文远将军,你说说该怎么办?你替我拿主意吧!”
“还能怎么办?”张辽顿了一下,然后提议道:“那关四这次算是不错了,何况…合肥昔日是我丢的,我做梦都想要夺回来…”
“此番,不过是乔装劫下诸葛一族的人,就当送个顺水人情给那他好了…若能夺回来淮南、合肥,乃至于濡须口…江东一群小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大魏添乱,故而…就算是二分天下又如何?大王非楚霸王,那关家父子也非汉高祖!”
说到这儿,张辽的目光变得坚毅,他已经开始部署,“子丹将军,你来假扮江夏兵士,劫掠诸葛族人,将其送到江夏;”
“而我…只需三千人,足可以拿下整个淮泗,到时候子丹将军再驰援而来,你、我一道兵进合肥,将大魏失去的悉数夺回来…此战,若是有功,那子丹将军是头功,若是有过,那悉数是我张辽之过!”
这…
面对张辽的提议,面对张辽抛出的功过诱惑。
曹真很难不接受张辽的提议,他沉吟了一下,猛地一拍桌案,“如此安排甚为妥当,不过,进攻淮南,三千?哪够?我给你五千骑,算上你原本的八百部曲,十日?文远将军可能定淮南?”
“十日?哈哈…”张辽笑了,像是总算有机会达成所愿一般,无比释然、开怀的笑了,“关羽从襄阳打到柴桑用了十日,他关羽快?我张辽又岂会慢过他?何须十日?继子丹你成功劫掠那诸葛一族的族人后,五日之内,淮南收复,七日之内破合肥,十日之内兵临濡须口,一切顺利的话,十五日大魏雄兵君临他建邺城下,让那些鼠辈胆战心惊。”
听着张辽这信誓旦旦的话…
曹真莫名觉得心里有底。
他双拳握紧,“那…就按大王说的,咱们就这么干,哼,便宜关四那小子了,就让他先嘚瑟几天,等你、我先灭东吴,在去杀他的威风——”
就这样…
连夜,这支回援的曹魏淮南军,迅速的调转马头,又一次疾驰往寿春方向赶去。
只不过…
此刻,东吴哪里知道,它那空虚的淮南防线,正被一群虎豹财狼给盯上,给惦记着。
东吴又哪里知道,护送诸葛恪赴许都城的这支队伍,同样被另一群豺狼虎豹给密切的关注着!
恍然一夜之间,三足鼎立的局势摇摇欲坠…
两分天下的时局,突然就…就又近了一分!
…
…
许都城,魏王宫殿。
遥遥,程昱的声音响彻而起,惊起了那宫殿九脊之上本在熟睡的雀儿。
“大王…就…就这么答应那诸葛恪的要求了?”
此刻,程昱的面颊复杂至极,像是困惑、惊诧、迷茫、担忧、惊悚…像是这许多情绪的复合体。
说起来,曹操答应了诸葛恪的条件,贾诩是提前知道的那个,程昱倒显得后知后觉,乃至于…还把诸葛恪“变节”,签订契约的这条“假情报”传到了东吴的驿馆…传到了东吴使者的耳中。
这…这无疑会让他们做错最错误的判断,做出足以让东吴亡国的决策。
程昱想不通…为什么?大王这样霸道、强势的一个人,他怎么就会答应诸葛恪…不,不是诸葛恪,而是那关麟提出的“完全不合乎情理”的要求。
而…面对程昱的质疑,曹操没有说话,他坐在王位上,却是神色萧索,一双手狠狠的按压着眼前的桌案。
反观同初这宫殿中的贾诩,知道一切的他,此刻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事实上,曹操何止答应诸葛恪,配合他演这处救出“诸葛族人”的戏,按照他的吩咐去进攻淮南,进攻合肥,进攻濡须口。
除此之外,曹操还答应了诸葛恪最后一条,那就是十日之后,让出许都!
“大王…”程昱还在劝,“就算…就算是为了那三万魏军,为了徐晃将军,为了军心与民望,可…配合他诸葛恪演戏可以,进攻淮南也可以,可…可放弃许都,这…这是帝都啊,大王这是要…要替汉天子迁都么?大王想想此前的董卓、想想那李傕、郭汜,凡汉迁都…不祥,不详啊!”
在程昱声嘶力竭的一道道声音中。
曹操的双拳紧握,一双虎目瞪开到最大,几乎爆裂而出。
“大王…”
程昱还想说话,曹操是他的太阳啊!
他要捧起曹操这个太阳啊——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日薄西山,是光芒不再,是被局势的不利,被心头的压力给压的就快喘不过气来的曹操…
“大…(王)!”…这次,程昱的话才刚刚发出,曹操终于开口了,他缓缓起身,走到这大殿中巨大的窗子前,窗子可以遥遥望见那高耸的阶梯,望见他与诸葛恪那一夜会面时的高台。
曹操望着那高台,他感慨道。“仲德,你可知孤那一夜见到了什么?”
“什…什么?”程昱惊问。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食指,比划着指了指天穹。
程昱也隔着窗子望向天,可似乎天穹中除了那一片片云朵,除了那浩日外…什么都没有。
曹操的目光也缓缓的抬起…
与程昱区别的是,眼前的这一片天让曹操回忆起那一夜…他与诸葛恪聊了整整一夜,就在破晓之时,他抬起头,看到的那无比惊悚的一幕。
也正是这一幕…让曹操意识到。
许都城…他根本守不住!
乃至于洛阳,他也守不住,那一刻的曹操他只想迁都,甚至…他不想迁往洛阳,他想迁往邺城!
他想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
恐惧的天穹之下——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