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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时之前。
郑钧礼心里一直想着江不晚昨夜说的事情。
他到达警务司之后,便跟杨明洞带了几个警员,去了陈家宅院后山。
霜化成露,浸润泥土,一脚踩在上头,便是一个浅浅的脚印。
枯井就在山脚,井口压着一只巨石,石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落叶,已烂成泥灰黏在上头,融成石头的骨血了。
“郑钧礼,我们不去调查金河死者的身份,来这里做什么?要不是同为男人,我还以为你是要将我拐到这荒郊野岭卖了呢。”杨明洞嬉笑道。
“有群众报案,说这井下有尸体。”郑钧礼说着,便要上手推石。
杨明洞见此,朝身后警员招了招手。“愣着干嘛呀,帮你们郑长官推石头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话音落,警员们纷纷上前,帮着郑钧礼掀开了巨石。
而后一警员腰绑粗麻绳,下到了那井中去。
“这井封得实,上面的石头也没有搬运过的痕迹。若这井中真有尸体,报案的人怕不就是凶手吧。不然他怎么知道这井里有尸体?再不济也是个帮凶。到底是谁报的案啊?”杨明洞问郑钧礼道。
“匿名报案。”郑钧礼淡言,心中明晓江不晚不可能是凶手。
其一,江不晚是个女子,没那么大的力气抛尸、搬石头。其二,这枯井看着就封了好些年了,江不晚三年前才刚嫁到金城来,平日里又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更是鲜结仇怨。
“长官!井里真的有尸体!”井下警员仰头大喊道。
“还真有尸体?这可得赶紧立案了。”杨明洞一下来了精神,激动地拉扯着郑钧礼的袖子。
郑钧礼被扯得肩膀疼,一下将其甩开。
“你们先带着尸体回警务司,我跟杨警官还有些私事。”郑钧礼同那些警员说道。
“是。”
这些警员都曾是姚副司长的下属,姚副司长把这些警员调来给郑钧礼当帮手,自然是存了些监视敲打的意思的。今日这具尸体,倒正可以绊住他们一会儿。
郑钧礼与杨明洞离开后山,驶车去金河,却恰巧走了与来时完相反的路。
还未走多远,杨明洞便瞧见了陈家的大宅,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所在的山坡,就是陈家的地界儿。
“我去,那口枯井是陈家的?那命案”不会与陈家有关系吧?
“怎么,怕了?”郑钧礼轻笑,指间摆弄方向盘。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凶手不要跟陈家亲眷有关!”杨明洞黑下脸,这陈氏食品厂是金城最大的食品厂,甚至给金城周边的十一城都有供货。陈家的老爷更是个不好惹的,身后有青玉帮做靠山,跟他们作对,指不定哪天就‘猝死’在夜路上了。
“没什么好怕的。”郑钧礼说道。
“没什么好怕的?你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你家营造厂长盛不衰,你夫人又是破元帮的大小姐,谁敢轻易动你这个姑爷?可我不一样,我家就一暴发户。若不是我曾在沪北军校与你做过两年同窗,我连这个金城警察都混不到。”若不是郑钧礼,他怕早就被塞进军队里,到处去打仗了。
他虽然比郑钧礼小一岁,但却比郑钧礼早去沪北军校一年,算是郑钧礼的前辈。在他即将毕业的那年,狼子野心的薛勤通司令要攻打俞南三城。
薛勤通因着之前穷兵黩武,军队人员凋敝,无人可用,他便将主意打到了沪北军校的学生身上。沪北军校本就是薛勤通建立,把军校学生拉去充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杨明洞和郑钧礼都在那子弹不长眼的战场上走了一遭。
在战场上,郑钧礼救过杨明洞一条命。后来薛勤通攻打俞南三城成功,幸存的军校学生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毕业之后也都在军队或警务司得到了不小的头衔。
杨明洞本该被分到军队,但他不想一直打仗。郑钧礼得知他的想法后,就立即找人给他写了一封前往警务司就职的推荐信。如此种种,这才有了现在的杨警官。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会留在军队建功立业,没想到你毕业之后也会回到金城当警察。”杨明洞回想起之前与郑钧礼在军校相处的那些时光,有感而发。
郑钧礼闻言,笑而不语。
他二人来到金河畔,河面无人,又风平浪静。
“你刚回来,许是不知,现在金河风月画舫在白天是不接客的,除非”杨明洞故作玄虚道。
“除非什么啊?”
“除非你懂规矩,有钱又有人啊。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杨明洞今早天不亮就已找好关系了。
半个时辰后,金河之上风月画舫的方向飘来一条小七板船。
“到了,走。”杨明洞招呼着郑钧礼坐上了这条小船。
杨明洞刚上船便给了船夫一大袋子银元。
“你还有钱吗?等会儿进去画舫,没个一千块,那儿的妈妈可不给开门啊。”杨明洞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侧头问郑钧礼道。杨明洞也是想多带点钱的,奈何实力不允许。
“一千块钱还是有的。”郑钧礼回道。
“哈。小钱是吧。”杨明洞偶尔也会觉得郑钧礼晦气。
二人打算从风月场最大的醉月画舫开始查起。
他们往画舫门缝里塞了一千块钱的票子,那醉月画舫的门便为他们短暂敞开了片刻。
“呦,警察先生。”郑钧礼和杨明洞刚入门,就有一穿着大红旗袍的女子迎了上来。她皮肤细腻,妆容精致,看来不过三十岁,可惜眼底难掩疲惫与精明,想来已是四十有余。
“咯吱。”画舫雕门合起,舫内一瞬昏暗。
“来我们这醉月画舫的警察先生不少,但穿着警服来的,你们还是头一个。”这女子便是这醉月画舫的‘妈妈’,她上下打量着郑钧礼与杨明洞二人,面露不悦。
“害,我们心里都明白,都是一家人,穿什么衣服来有那么重要吗?”杨明洞抬手将女子揽到怀里,他惯是会甜言蜜语的。“我们是来瞧漂亮姑娘的,没想到初来这画舫见到的第一个姑娘就这么漂亮。”
“行,你这客人嘴甜,得我心,我这就给你们安排我们画舫最漂亮最风雅的姑娘。”妈妈轻笑,而后将杨明洞与郑钧礼引至了厢房。
二人落座,妈妈退去,一女子便从长帘后走出,她身着碧绿荷叶领绸缎旗袍,珠翠满头仍不抢她薄唇杏眼的勾人风采。
女子抱着琵琶,并不多说什么,顾自开始弹奏。
杨明洞不懂乐理,却也能从中听出些哀怨。
“画舫妈妈说你是这舫中最风雅的姑娘,可这丧着个脸奏乐算什么风雅?美人,你笑笑吧。”杨明洞逗弄她道。
女子闻言,手中弹奏不断,嘴角露出微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偏她脸颊两边的小梨涡还算有些意趣。
“行了,别揶揄人家了。”郑钧礼走到女子身前,同她道:“不用弹奏了。”
郑钧礼从胸前衣兜里抽出了一张女尸的黑白照片,这是他今早在停尸房拍下的。
郑钧礼将照片悬至女子眼前,让她辨认其中女尸身份。“这个姑娘是你们醉月画舫的吗?叫什么名字?”
在照片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郑钧礼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她眼底闪过的那丝亮色。
“她叫思绾,就是舫里的姑娘。”女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照片上女尸的名字。
“我去,才问第一艘画舫,就知道了女尸的身份?这什么天大的运气?”杨明洞直起身子,一猛子窜到郑钧礼身旁,梗着脖子盯住了眼前女子。“那你知道她死了吗?”
“知道。”女子答。
“那你看见杀害她的凶手了吗?”杨明洞心绪激动道。
“看见了,陈家的老爷杀的。他不小心把思绾闷死了。”女子又答。
“又是陈家?”杨明洞扶额。陈家怎么老跟命案扯上关系?这可不好办。
“把当日经过详细告诉我们。”郑钧礼波澜不惊,继续让女子说出原委。
郑钧礼从衣兜里掏出纸笔,将女子说的一一记录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郑钧礼问。
“卓菲白。”她答。
“与死者什么关系?”郑钧礼问。
“朋友。”她答。
这场问询持续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金河之上游满小七板船,才结束。
郑钧礼和杨明洞问询完,便走出了这房间。
卓菲白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身影,神色黯淡,她转身至窗前,伸手推开绮窗。
此时河上灯火通明,板船竖杆之上皆挂着一两盏灯笼,那无数细弱烛火伴着月光点缀湖色,鼓船而行者,罔不心醉神迷。
天忽降雪,灰黑死寂,淹没了所有祥和,高船变坟塚,河上客人被吓没了魂,纷纷调转船头要逃。
卓菲白看这世人慌张,眼中流露讥讽。
恍惚中,人群中好似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不晚?”她见着她,似是得了救赎,魂不附体,慞惶失态,卓菲白忽扯开嗓子大喊道:“江不晚!”
那人听见声音便回了头,不料她身下船恰入桥洞,光火寂灭,再瞧不见她这窗后人。
卓菲白眼见着前人乘船而去,不知何时复归,不由惨淡一笑。
她在这里两年了,那个名为希望的东西早就破灭过无数次了,哪里还差这一次?
卓菲白转身,倚靠窗边。
这房内,正立着泱泱十数女鬼之魂,神情冷漠,与她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