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离开车站时,并没有像艾丝特那样搭乘出租马车。
他的心情很好,想着在街上走一段距离也没什么关系,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很快就被破坏了。
本雅明察觉到某人在接近,而且很明确目标就是指向他。
二轮脚踏车把手上铃声清脆,如同闲不下来的呱噪鸟鸣,在道路上由远及近地变清晰。骑车的是位穿素色衬衫和深色长裤的青年,黝黑的卷发散在宽额头上,脸颊瘦削,黑眼睛里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戴单片眼镜,但也没有在本雅明面前收敛“同类”特有的存在感。青年身上还背着一个墨绿色的单肩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分量不轻,在他整齐的衬衫外侧压出一道勒痕。
“本,我来的路上注意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想不想知道是什么?”黑发青年敏捷地翻身落在地面上,他推着脚踏车悠闲地走在本雅明身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或者该说,他们的惯有步伐本来就一模一样,从迈出的幅度到频率,两个外貌截然不同的人,却让人生出镜子两侧的错觉。
但路人并不会将视线投在他们身上,在看到青年的第一眼,本雅明就已经欺诈了两人身上的存在感。
这跟心理学隐身的效果不同,他们仍然存在于他人的视线中,但是却不会引起多少关注,只有模糊的印象残留。
没有第一时间听到本雅明的回话,青年不满地又拉响了铃铛:“那可是你之前很感兴趣的事情,怎么你现在表现得这么心不在焉?本体给你的任务压力那么大?”
本雅明扶了一下眼镜框:“不,我只是单纯兴趣不大。”
“你连我注意到的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么说?”青年捏了两下空荡荡的眼眶,“啊,我明白了,那就是你已经跟它接触过了,所以才显得这么不在乎。”
“我还是挺在乎的,她确实是个很有趣的存在。”
青年稍显惊讶,上下打量着本雅明:“看来即使是提升到序列三,也不能完全隔绝它对分身的影响?”
“不,我只是尊重艾丝特作为一位女士的身份,这是她的自我认知,至少我们该表现得更有礼貌一点,你最好也是。”
“礼貌是为了合乎外界的期待与礼仪规范,我不觉得对待它需要什么‘礼貌’,按照我们之中部分成员的观念,它最多只是占据了卓娅化身的假冒者。”
本雅明从见到青年开始,便不怎么笑了:“你是想说你的观念。”
“这也是事实,至少本体是这么认定的。”推着自行车的青年叹了口气,“我也要提醒你,自我认知与我们偏离并不是什么好现象,之前的例子正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摆着呢。”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被本体回收呢。”本雅明轻笑起来,对青年说的事情满不在乎。
青年脸上的笑意淡化,转而变得严肃:“虽然我讨厌你有时候太拘谨的行事作风,但我不希望你离开。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不想承担你身上的任务。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上去就很麻烦,你甚至都不能用自己的外貌自由行动。”
本雅明停下了脚步:“你今天这么坦率,到底是想做什么?”
青年扶着脚踏车,也停在了本雅明身旁,但比他要往前一步:“收集情报。”
本雅明的思维飞快转动,锁定了让他背后隐有寒意的那个猜测:“……是出于本体的命令。”
青年又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好笑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用动作指责对方脑子不清醒:“不然呢?我一直对你有恶感,你也最好不要误会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
“那祂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听到本雅明这个问题的时候,青年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笑意更深:“祂,哈哈……你居然用‘祂’?”
本雅明抬起右手,压在右眼前的镜片上,但最终还是忍住将它摘下来,戴回眼眶的冲动:
“好吧,我算是明白了——收集情报、进行接触并监视,甚至观察我这个‘试验品’的改变与情况,方便本体进行分析与决策,是这样的一套流程吧?”
他改变了那微妙的称呼,试着调节自己的心态,但这样简单地梳理自我,远没有某位存在那么专业,本雅明甚至不确信是否有效。
黑发青年毫无笑意的眼睛眨了眨:“是的,按照‘研究’的流程来进行,不过这个提议出自偏执狂,本体只是觉得有意义,就采纳了。”
“那祂怎么不自己来当被观察的对象……”本雅明深深地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辆崭新到发亮的车架上,抬手拍了拍脚踏车的座椅,“这东西看起来还不错,借我两天。”
青年紧紧握住了车把手,还刻意拨动了一下铃铛:“不可能,这是我新买的,我自己一路从贝克兰德带过来的。”
<div class="contentadv"> “你这么说我更想试一试了,”本雅明弯下腰,手指点在链条上,然后把着踏板翻了一圈,“很巧妙的传导力……真的不行?我觉得它很方便之后的行动。”
“绝对不行,你想骗走它也该有更合理的借口。”
本雅明又观察了自行车的构造好一会儿,他再站起身的时候,神情严肃:“它能有效提高我跟目标碰面和出行的效率,这不是很方便拉近关系吗?”
在两人见面后,青年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以外的表情,因为那强烈的不满,反而让青年眼中的情绪变得更加人性化:“你休想,我还要踩着它去送信!”
青年直接翻身跨上崭新的脚踏车,迅速蹬起踏板,头也不回地直冲街尾,几乎是踩着风一路前进,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后脑勺给本雅明。
本雅明低笑一声,但是随着继续往前走去,他脸上的神情却与天色同步了,随时间流逝而变得阴暗。
另一个阿蒙分身获得了明确的指示,这不只是在明面上告诉本雅明——“你出现了问题,而我们会盯着你”,也是来自本体变相的警告。
本雅明摘下圆片眼镜,将它挂在领口,镜片之外的世界依然很清晰,对神话生物来说没什么不同。
昏黄的煤气灯照亮了公共马车留下的轧痕,灯柱的阴影整齐地切割着地面,来往路人的说话声,与民居飘散出的炖菜香气混到一起,随着转黑的夜色变浓郁。
她好像很习惯普通人的旅行方式,蒸汽列车、马车和步行……她倒是真的以平凡人的角度生活着。
想到这里,本雅明反手就是一次抓握,偷走了距离。
他太熟悉普利兹港了,在这里滞留了几百年,不论从任何一个方位偷走距离,他都能精准地抵达在自己当前拥有的房屋。
他本来不指望遇到艾丝特的事情能瞒多久,甚至也不打算隐瞒,但是先前他还有报告给本体的打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搁置的?
本雅明微微垂下眼睛,有那么一丝疲惫涌上来,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站在门前镶嵌着幽灵兰花图腾的房屋前,本雅明轻轻摇了摇头,就像其他的阿蒙一样,他也更喜欢自己家族的图腾——不规则分布的表盘,遍布着一般的阴影与黑色的指针。
本雅明推门而入,收敛起杂乱的情绪。
——
艾丝特与兔子找了一家靠近西面的旅店,将男孩安置好后,艾丝特才前往“倒吊人”告诉她的地址。
这里也是家酒馆,所以艾丝特才没有直接带着兔子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出门。
门口巨大的木牌上,写着“鹈鹕酒吧”的名称,倒是不至于让艾丝特走错地方,门内传来喧闹的呐喊声,她紧了紧自己的黑斗篷,将帽檐拉得更低了些。
推开酒馆前门的瞬间,艾丝特就看到正对着门口的拳击比赛擂台,还有围在旁边的诸多观众,随着其中一位选手甩出的上勾拳落空,好多人都晃着自己手上的酒杯,大笑起来。
艾丝特不得不绕过人群,才能挤到吧台边,向着酒保说出了接头的暗号:“今天有什么推荐吗?黑麦啤酒就算了。”
酒保打量了一眼这个裹着披风的女士,点了两下柜台:“南威尔士,烈朗齐,或者葡萄酒?”
“来杯一半一半,恩马特啤酒和葡萄酒。”艾丝特也抬起手在柜台上面轻敲四下。
酒保点点头:“五便士。”
艾丝特愣了两秒,笑着翻找挎包里的硬币:“我以为这只是个流程。”
“如果不是为了收钱,我也不会刻意让他们把口号定成‘一半一半’,”酒保接过加了小费的六便士,微笑着在上面吹了口气才收起,“能赚钱为什么不赚?”
等到迅速把艾丝特的点单端上来,酒保才指了指角落里的楼梯:“二楼,右手第一间屋子,乔纳斯就在里面。你不用敲门,直接进去吧,如果他又在睡觉的话,叫醒他就好。”
“谢谢。”艾丝特浅抿一口杯里的酒,尝了尝味道,然后才端着杯子走上楼梯。
“记得告诉他是谁推荐你来的,这样他抱怨的就是别人,而不是你了。”酒保耸耸肩,看在艾丝特多给了一枚便士的份上,额外提醒了一句。
艾丝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倒吊人”推荐的这位先生起床气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