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辉走进仓廪中,对那些匠师视若无睹,径直来到了里面一个用隔板隔成的屋子。
推开门,司辉看到袁路哲拿着碳笔,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就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袁路哲闻言抬起头,一挑眉头,淡淡道:“哦,你来了,请坐吧。”
“你平日对待大主顾,都这般态度的嘛。”司辉没好气道。
“我就是个手艺人,只懂研究东西,不懂那么多的规矩礼节,还望见谅。”袁路哲皮笑肉不笑。
司辉翻白眼:“若不是正用得着你,我非得教你规矩和礼节……行了,东西做得如何了?”
“快好了,还剩一些细节。”
袁路哲站起身,走到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机关装置。
有個一人高的东西被布蒙着,袁路哲揭开来后,赫然是一个机关人!
值得一提的是,机关人的身体被雕琢得仿若真人,表面还覆盖了一层真皮,连毛发都栩栩如生。
唯独,机关人的脸庞仍没有五官面容。
“按照你要求的,皮囊是用了灵兽的真皮,经特殊处理后,永久不朽不腐,然后这面部五官由你们自行制作。”袁路哲介绍道。
司辉认真打量了一下,颔首道:“可真是巧夺天工。”
“这都是盘会祖师爷大盘传下的手艺,我稍加改良。”袁路哲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傲娇。
“传言大盘为了复活了他的亡妻,耗费十年心血,集诸家学派之所长,创造出了第一个机关人,确实不凡。”司辉也不吝赞词。
“那是自然,现如今天下人只知道八大学派的圣人如何厉害,却不知道,大盘先生的才学实力是何等的经天纬地。”袁路哲说到这,突然一叹:“可惜,从民间到朝廷,对我盘会都太过轻视了,许多人甚至不承想过,若是没有盘会十年如一日的推陈出新、改良工艺,社会生活岂能发展得那么快捷。”
“你若是不想才学被掩埋,就好好替我做事,我说了,若是这机关人好用,除了富贵,回头替你在工部谋个一官半职也是容易的。”司辉一边验收机关人,一边状若随意地道:“对了,我刚刚在门口,似乎看见了威远侯弟弟,工部郎中的车驾?”
“余郎中经常来这里与我们探讨学术,而且他即将调任云州,出发前,委托我们制造一些用于农田灌溉的装置。”袁路哲解释道。
司辉轻轻点头,不再多问,道:“这东西我先取走了。”
“这么快,都还没调试完呢,而且你说蛊虫你自己找,我这也没给你准备。”袁路哲诧异道。
“不该问的别问。”司辉直接丢过去一个钱袋子。
袁路哲掂量了一下钱袋子,果然不吭声了。
“还有,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若是让我知道你多嘴了,我会永远让你闭嘴的。”司辉不忘警告道。
袁路哲大义凛然道:“请你放心,我是专业的,即便别人出我一百两银子,我都绝不会说!”
司辉的眼里浮现一层阴霾,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丢了过去。
袁路哲再次干脆利落的收下,然后捂着脑门道:“我整日忙于机关术,脑子不够用,所以总是容易忘事,可能你刚出这门,我就忘了这茬。”
“那是最好。”
司辉拿起布料,又把机关人蒙上,然后直接把机关人夹在胳膊腋下,扬长而去。
待司辉离去后过了一刻钟,余闲、二叔和乌小蛮走了进来。
“确实有些蹊跷。”二叔凝眉沉吟道。
“二叔看出什么蹊跷了?”余闲莞尔道。
二叔答道:“由于机关人耗费巨大,一般人很少会花重金请盘会制造,除了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富商豪绅。”
那时二叔提及大盘制造机关人复活亡妻,余闲一度惊为天人,但也好奇这么伟大的发明为何没有普及。
说到底,原因和袁路哲刚研发的传讯镜子差不多:配置没有增加,反而增加了预算。
机关人太笨拙了,从干活到干架,根本不具备替代活人的可行性。
原本以诡术,将灵体植入机关人体内,还能有些发展前景。
但在诡道被封杀后,盘会只能改用蛊虫和道术替代,至于效果嘛……。
现如今,肯花大价钱制造机关人的,无非是些猎奇的达官贵人,比如二叔所谓的特殊癖好。
不能干活干架,但干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他花了这么多钱,却指令不做五官面容,本就反常。现在连调试都不用,就急着取走,想必是心虚的表现。”二叔分析道。
余闲比了个大拇指。
二叔虽然在家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还是很有些干货水平的。
“应该是那只盘腹虫的失窃,让他担心东窗事发了。”余闲冷冷道。
“盘腹虫?”二叔和袁路哲皆是一愣。
“就这个。”
乌小蛮取出蛊罐,掀开盖子,地蛊依旧稳稳骑在盘腹虫的身上。
接着,余闲把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二叔一眯眼,沉声道:“这盘腹虫,想必就是这人为机关人准备的蛊虫!”
“用盘腹虫植入机关人,会有什么效果?”余闲追问道。
“盘腹虫只要能成功炼制成蛊虫,用在机关人上,效果自然是上乘。”袁路哲讲解道:“据说,当年大盘先生在复活亡妻之后,继续制造机关人,使用的多是盘腹虫而成的蛊虫。”
“盘腹虫炼成蛊虫后,便是鬼蛊。”乌小蛮突然道。
“不错,盘腹虫的食欲很大,再成为鬼蛊后,食欲大不如前,最酷爱的食物,便是亡灵。”袁路哲附和道:“因此,鬼蛊植入机关人内部后,若是吞噬足够多的亡灵,甚至会开启心智,使得机关人近乎跟活人无异!”
余闲将这些线索交汇在一起,陷入沉思。
又是鬼蛊,又是机关人,这个鸿王到底想搞什么大事。
反正不是好事!
这时,乌小蛮又来了一句:“对了,鬼蛊还有一个特性,那便是下蛊诅咒的最佳选择。”
余闲的神情一凛,又稍稍思忖了一会,道:“二叔,这位小蛮姑娘麻烦你带回侯府,我去一趟宫城。”
鲁迅有云:先打小报告为强!
……
勤政殿。
皇帝埋头批阅奏折,长舒了一口气后,捂住了脑门。
进入秋季后,天灾的加剧,他每日都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噩耗,实在脑壳疼!
这还是经过内阁筛选出的精简版,详细的灾难数据若是呈递上来,皇帝怕是要直接掀桌子了。
“陛下。”
太监将一碗温热的参汤端了上来。
皇帝接过碗,一抬头,却发现如海和尚正伫立在帷幔之外的角落里。
“来了怎么不通传?”皇帝皱眉看向了太监。
“陛下恕罪。”太监惶恐下跪。
“莫要责备公公,是老衲听闻陛下正为国事烦忧,不敢叨扰,就说先等陛下处理完毕。”如海和尚解释道。
皇帝灌了一口参汤,疲乏的心神稍稍得到缓解,然后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老衲?”如海和尚走到了帷幔之内。
“你先坐。”皇帝指了指小凳子,随口道:“今日你去了北斗司,情况如何?”
“人才济济,都是社稷未来的栋梁之材。”如海和尚微笑道。
“再好的栋梁也需要好好雕琢,才能派上用途。”皇帝叹息道:“不过,这些栋梁,朕是用不上了,留给太子和太孙他们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过问朝堂之事,但现在老一辈的那些人都撑不起来了,本来朕指望裴无常好好带一带新人,却不想……唉。”
“陛下放心,只要社稷需要,老衲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海郑重道,仿佛在说自己就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填哪里。
皇帝轻轻一笑:“圣人云,佛教盛世出乱世隐,道教乱世出盛世隐。最近多事之秋,连无极山的道士们都有了下山的迹象,朕还担心你会缩进佛门里隐世修行呢。”
“陛下,你也着相了。当年思廉真人一席话,让天下多少人误读,以为佛门皆是贪生怕死之徒。”如海和尚苦笑道。
当年思廉真人醉酒后曾打趣“乱世道士下山,盛世佛门敛财”,传到了江湖朝堂之上,很多人都解读为,佛门只敢在盛世装比,乱世一来就遁苟了。
但其实,思廉真人的本意根本没有嘲讽佛门的意思,他所谓的“敛财”,原意是“敛取人间香火”,而只有盛世的香火才最为鼎盛……虽然仍有人觉得这是思廉真人为酒后失言找补。
“道夫子还曾有云,小隐在山林之中,大隐在市朝之中,天下大定后,老衲本想寻个山林小庙,小隐即可。但承蒙陛下青睐,命老衲主持报国寺,老衲不敢负圣恩,近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如海感叹道:“如今,老衲又蒙佛主点拨,修行有所小成,又正值社稷迎来风雨季节,老衲愿意大隐于朝堂中,替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微微颔首,忽然道:“你入了元神境之后,观太子时,有观测出什么吗?”
如海和尚一向古井不波的脸庞,突然紧绷了一下,连忙道:“万万不敢窥探太子的天颜。”
“你我之间,就不必惺惺作态了。”皇帝低声道:“可还记得,当年你我联手谋杀玉蒲和尚,失败后,玉蒲和尚逃脱时曾对朕下了言灵偈,诅咒朕晚年将会众叛亲离、祸及子孙。”
“陛下多虑了,您有天命之气加身,诅咒岂能奏效。”如海劝慰道。
“但那时朕还没有天命之气加身。”皇帝的威严面容显露出些许的不安:“而且,那时太子也尚未出生……”
如海沉默不语。
皇帝突然莫名的躁动起来,起身在殿内走动,沉吟道:“太子出生时就是早产,气息微弱,靠着高人相救才存活下来。这几十年间,即便有名师教导,有药物滋补,但仍旧体质孱弱,朕无数次担心他……嗨!”
这些话,皇帝憋在心里几十年,也就敢和如海说一说。
不过私底下,还是有很多明眼的修行者都隐约看出,太子的身子不太行,说难听些,就是难以长寿!
“另外,裴无常逃亡前,曾跟朕叫嚣,说朕之所以福缘深厚,有一部分就是从太子身上获得的,这也是太子体弱多病的根源,待到天下一乱,太子的福缘也将加速流走……”皇帝魔楞般的低吟道,眼中闪现激烈的神采。
“陛下,裴无常这是意图在您身上撒下心魔的种子。”如海劝解道,亦是忧心忡忡。81??
对于皇帝过河拆桥、屠戮功臣的行径,天下人多有诟病。
这里面,除了一部分勋贵确实和裴无常过从甚密,乃至参与谋反,还有一些“欲加之罪”,也是裴无常给皇帝种下的“心魔”导致的。
皇帝看着孱弱又仁厚的太子,很怕皇位传到太子的手上后,来不及承继大业就先遭不测,于是借着剿灭谋逆余孽的名义,大肆削弱勋贵势力。
“那你老实跟朕说,你从太子身上看出了什么?你入元神境那一夜,太子就在旁边,你肯定看出了一些隐秘!”皇帝走到如海的面前,疾声催促道。
他很早就想问了,但怕问出一个可怕的答案。
如海不敢对视,垂下眉眼,低声念诵了一声佛号。
皇帝见状,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道:“是不是太子的福缘的确不多?”
如海继续沉默。
皇帝的心态崩了。
笔挺的身姿,陡然间松垮了下来,且摇晃了两下,险些站立不稳。
他张了张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没有解救的法子吗?”
“人之寿命,即天命使然。道教圣人云,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验了此意。”如海叹息道。
也幸亏皇帝这几十年里早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此刻才能勉强保持住理智。
但情感上的冲击仍是毁灭性的。
皇帝忘记了怎么走回桌旁,颓然的坐下来后,面目失神,口中不断呢喃着:“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太监忽然在殿外面朗声道:“北斗司百卫,余闲拜见陛下!”
如海眉梢一动,沉思片刻,道:“余闲有诸多福缘加身,兴许有机会成为未来的福主之一,他虽然帮不了太子,却可以帮到这社稷。陛下,这个绝世栋梁,或许可以撑起这天下的一角,理当好好栽培。”
皇帝默默无语,只有微闪的眸光,显示他似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