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内,徐广缙正在批阅广西巡抚郑祖琛的紧急公文。
郑祖琛声称,广西境内拜上帝会教众不断聚焦,与当地民团不时爆发冲突。最近半年来,冲突愈演愈烈,官军难以压制。为此,郑祖琛请总督府派兵增援广西,又请求加派军饷,等等。
徐广缙看过郑祖琛的急信,不免有些扫兴。自己好不容易逼退了洋人,难得有副好心情。郑祖琛这封信,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两广总督兼管广东广西两省军政。但广西贫瘠,人口只有不到八百万人。广东富饶,人口是广西三倍多。可以说,两广的精华尽在广东,广东的精华尽在珠江三角洲。
至于广西那边,尽是穷山恶水,又与越南接壤,从来都没什么好消息,从来都没让他省心过。
可郑祖琛来了信,徐广缙也不好回绝他。这个郑祖琛的后台是权臣穆章阿,两人是同科进士。穆章阿是道光帝的权臣,一味主和,被时人视为奸臣。
如今,咸丰帝刚即位就罢绌穆章阿,重新起用林则徐。穆章阿倒台,郑祖琛必将跟着倒霉。
徐广缙本就不大瞧得起郑祖琛,此时郑祖琛没了靠山,更不值得徐广缙费心笼络。
可是,郑祖琛的公文还是要回复的。他的意思很明白,无非是要兵要饷。徐广缙刚在广州处理完中英冲突,招募十万民团耗资巨大,哪还有钱分给广西?
洋人已去,民团也要跟着裁撤,十万民团就是十万散兵游勇。广东的官军要驻守各地,防止散兵游勇聚众闹事,哪有多余的兵马调配广西?
再说了,拜上帝会教民与当地民团冲突,总归是社会内部矛盾。最近半年,羊城教民与民团同样冲突不断,不照样被总督府弹压下去了吗?
民心可用。为政者要善于引导舆论,驾驭民心。只要众志成城,哪样可以吓退洋夷。郑祖琛好歹也是封疆大吏,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想到这儿,徐广缙拿起笔墨,准备给广西方面回函。他自诩勤政爱民,重要公文都不假手属吏。
刚抬笔写了几个字,属下急匆匆地来报:“制台,穆大人来访,已经出了旗城。”
提起穆特恩,徐广缙更加恼火。这个穆特恩,似乎总喜欢和他唱反调。
徐广缙主张把工作重点放在广东,穆特恩主张派兵到广西,镇压当地天地会起义。英国人兵临羊城,穆特恩主张息事宁人,不主张与英国人对抗,整天躲在旗城里。
最近,杨烜率领一支天地会武装,盘踞在三水县陈家堡。徐广缙主抚,穆特恩主剿。
徐广缙弄不明白,穆特恩乃广州将军,从一品的大官,却似乎对一个小小的杨烜格外感兴趣,三番五次催促徐广缙出兵。他这次来总督府,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徐广缙沉吟片刻,吩咐属下喊上陆路提督陶煜,自己整理整理衣冠,准备迎接穆特恩。
三个从一品大员齐聚总督府,外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寒暄已毕,穆特恩进入正题,问道:“制台,军台,广西境内民变四起,愈演愈烈,官府难以弹压。现在羊城局势好转,咱们是不是应该加派点兵马到广西呢?”
广州将军是个从一品的八旗武官,遇有战事,可以节制两广绿营。
这些年来,海疆多事,清廷在选任广州将军上格外慎重。穆特恩虽是满人亲贵,却眼光一流,忠勇可嘉,甚得中枢信任。
在后人印象中,满人大多昏聩无能。其实,满人受教育程度更高,受儒家伦理桎梏不严,不乏识见高明之人。
例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的罪臣琦善、耆英,都深刻地意识到华夏之落后、洋人之强大,主张避战求和,识见在林则徐之上。琦善私下缔结的《穿鼻条约》,远比战后正式签订的《南京条约》友善多了。
但满人自小受清廷庇护,缺乏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在晚清鲜有取得大成者。琦善之流已然明白师夷长技的重要性,却不敢上书直言,只愿保全自己的高官厚禄。
两广总督地位不如广州将军尊贵,实权却大多了。徐广缙回复穆特恩道:
“广西那边,无需将军多虑。那些天地会起义军,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之所以有人闹事,无非是遇到了灾荒,百姓衣食无着。愚民等不及官府赈灾,被乱匪挟持。
“去年,广西按察使劳崇光招降了一个天地会头目,原叫张嘉祥,劳崇光为他改名张国梁。自投诚以来,张嘉祥作战甚是凶猛,叛匪节节败退。
“还有那些天地会艇军、花旗军、棒棒会之类的乱匪,造反无非是找口饭吃。咱们以柔克刚,诚心招抚他们,必能得到他们的响应。若有些人执迷不悟,死抗到底,我们就让张国梁等降将率军讨伐他们。
“我们只需花费一个顶戴、一套官服,就能驱使张国梁为我们卖命。到时候,让乱匪们自相残杀,我们无需花费一兵一饷,岂不妙哉?”
穆特恩眉毛挑动,看了眼陶煜。他们两人都是武官,深知打仗是件极为凶险之事。
徐广缙一介文官,只会纸上谈兵,让他平时治理民政,倒是一把好手。现在广西乱成这样,他却毫不为意,岂不贻误大局?
可徐广缙逼退了洋人,圣眷正隆,在军民中威望很高。当着徐广缙的面,穆特恩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转而问道:“听说广西境内出了一个拜上帝会,如今教众已经传到了粤西一带。不知此事制台怎么看?”
徐广缙听说过拜上帝会,对此并不警惕。他说:
“洋人在两广传教,已有三四百年历史。这些年来,教民虽然越发猖狂,却多是些无赖之徒,借入教寻求庇护,混个教会补贴。
“广东教会势力更大,教民尚且折腾不出风浪。广西地方贫瘠,教会势力更弱。谅这个拜上帝会也成不了气候。”
“制台!”穆特恩显然有些不高兴了,说道:“拜上帝会是广西人自己弄出来的,与洋人教会没什么关系!”
话不投机,徐广缙的态度也冷淡下来,说道:“拜上帝会既然与洋人教会没什么关系,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
“制台何其糊……”穆特恩话说了一半,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当面指责一个总督糊涂,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两广总督管理三千三百多万人口,总揽两广军政大权。一个糊涂的人怎么能够做两广总督呢?
穆特恩继续说道:“教匪与会匪不一样,会匪只会打家劫舍,教匪却有信仰。君不见,乾隆、嘉庆年间,川楚白莲教起义,历时九年,遍及五省。
“朝廷花了两亿两白银,才最终平定白莲教匪。殷鉴不远,咱们不能对教匪掉以轻心呀!”
被穆特恩指责为“糊涂”,徐广缙面露窘迫,冷冷地说道:
“四海之内只有儒教才是圣贤学说,有德识的人自然会信儒教,摒弃邪教。信拜上帝教的人大多都是愚民,能成什么气候?”
穆特恩见状,知道自己劝不过徐广缙,转而问道:“杨烜那边怎么说。此人是杨遇春之后,却举旗造反。我大清两百多年历史,从未有忠良子弟造反,从未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如今,杨烜招纳了一千多人马,聚集在三水县陈家堡。此乃心腹大患,必须派出精兵围剿,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徐广缙大吃一惊,没想到穆特恩竟然如何看重杨烜的叛乱。他连忙说道:
“将军,正因为杨烜乃名门之后,我们才要尽量招抚他。他父亲死于教乱,受了冤枉,才被迫扯旗造反。若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加兵讨伐,一来诛戮名门之后,二来打击民间士气。
“最近,陶军门一直在和杨烜接触,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杨烜开出了条件,要一个四品道员或者二品总兵的实缺。将军何不与我联袂上书,奏请皇上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