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和曹从龙确实是未曾谋面过的,但是通过他们都有过或深或浅交集的一些浙东抗清人士,比如王翊、比如张煌言、比如李长祥、比如冯京第,通过他们与这些人的交往,带出了一桩又一桩浙东抗清的旧事来,二人之间的熟悉程度也在迅速的得以攀升。
从那一纸剃发令开始,浙东大地风起云涌,宁波六狂生、浙东士绅拥立鲁王监国、江上师溃、四明山结寨、火并黄斌卿、王翊觐见,再到清军血洗四明山、王翊殉国、舟山之战,乃至是三盘岛上的一日三惊和转而入福建依附郑成功。
二人之间的话越说越多,很多时候就连陈凯都插不进去嘴。直到最末了了,一声叹息,关于如果当年四明山明军击退了进剿清军,舟山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整合内部,从而继续与清军在浙东争衡。
只不过,这份感叹放在陈凯的眼里却只不过是一份出于对旧友的怀念、出于对旧日梦想的惋惜而引发的痴心妄想罢了。因为,那一年进剿四明山的是满清在浙江最为强大的两支部队——杭州驻防八旗和浙江提督标营,近万的精锐大军,除非提前了解到清军的部署情况,从舟山请来倾国之力的援军,如此方有取胜的可能。否则就凭四明山本地的武装,在没有任何外力加持的情况下取胜的希望几乎为零。
“四明山和舟山两战,浙东的忠臣义士损失良多啊。”
梦,陈凯不忍将其捅破了。待二人说罢了,他发出了一声附和性的叹息,脑海中想着的却是另一桩事情。这份思量,一直持续到了二人意识到陈凯已经沉默了良久之后,陈凯的目光再度聚焦在二人的身上,竟已是有若实质一般。
“浙东那边,长叔和云霖还有志同道合的故交尚在吗?”
故交旧友肯定是有的,满清再强也不可能像九头蛇那样通过计算就能确定所有对其存在威胁的人物,并且将其消灭之。旁人不谈,那位未来的大儒,如今的内家拳高手黄宗羲不光是躲得过清廷的搜捕,联络各地的抗清力量,更是还跑去劫过法场,而且还让他成功了。如此高调的与我大清斗争都没有能够怎么样,更别说那些相对低调的了。
闻听此言,二人虽有不解,但也约莫意识到了陈凯可能会做些什么。此间,重重的点了点头,见得如斯,陈凯干脆便直言而道:“我想,我需要二位写几封书信,送到浙东那边儿。”
………………
送走了曹从龙和王江,已经临近了下值的时辰。往日里,陈凯多是完成了案上的工作,随后便返回后衙与家人共叙天伦之乐。
一个多月下来,那一双儿女似乎已经默认了他这个陌生的父亲的存在,最起码哭闹的次数少了太多,那个小丫头越来越与陈凯亲近。唯有陈凯的长子,似乎对于这个闯入他们生活的家伙存在着些许警惕,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的消失着罢了。
出生伊始便启程出征,一别便是大半年,哪怕孩子是多是善忘的,也需要时间来陪伴,用欢笑来填补曾经的空白。
正是因为如此,妻儿一旦来到广州,陈凯便开始强扳着他工作狂的坏毛病,尽可能在上值期间把需要处理的工作做完,也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家人。唯独是今日,却免不了要破一个例了。
“回去告诉夫人,就说今日公务繁忙,要晚回去些,晚饭莫要等我了。”
“小人遵命。”
挥退了仆人,没过太久,陈凯就等来了他此刻必须要见到的那个人。其人进入公事房,随手便关上了房门,自顾自的坐到了陈凯的面前,显然熟稔非常,不光是对于这座公事房的主人,哪怕是单单对于这座公事房,亦是有着近乎于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够直接找到座位的熟悉。
“竟成,你知道这个时辰我已经下值了的,特特把我唤来有何要事?”
来人一副不甚耐烦的样子,但却依旧是来了。对此,陈凯是太过习惯了的,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干脆与其直接说明了状况:“湛若,福建的莲花堂已经开始玩火了。”
莲花堂,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邝露立刻就明白了是天地会的事情。算起来,天地会成立已经两年多了,邝露在这期间联络过江西、南赣那些外派出去渗透、发展的会员,回到潮州之后,乃至是如今也在广州做着刊行邸报的工作。用后世的说法,算是主管文宣方面的官员。
邝露是天地会的第一个会员,真正的建会元老,很多事情知道得远比旁人来得更加清楚。这天地会的局,陈凯早早就开始布了,但是一直没有太大的投入,或者说是资源和精力方面的倾斜。归根到底,清军的军事压力过大。潮州方面需要做的首先是自保,诸如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其次是在能自保的基础上展开反击作战,早前占据香港和夺取琼州都是这般。直到去年的广州一战过后,尤其是前不久陈凯率军收复了韶州府城,为广州构建起了一道北部防线,军事上承受着的巨大压力才算是暂且得到舒缓。
宏观上,明清战略相持阶段的形成,对于陈凯而言便是给予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恢复和发展。作为一个不正常的封建文官,陈凯的手法也与其他文官截然不同,比如粤海商业同盟就是一个例子。而天地会方面,陈凯确实有打算进行整理,只是没想到莲花堂的恣意生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动了。
陈凯将他从曹从龙那边获取来的信息尽数说与邝露,后者站在天地会总舵的角度很快也得到了与陈凯一般无二的结论来。
锁起来,当初陈凯拉卢若腾和沈佺期入伙,实在是因为那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之后,他在广东战场上已经进入到了反攻阶段。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福建在地理距离上会越来越远,所以需要有能够信任的人在郑氏集团内部继续发挥作用,最起码也要起到一个在出现问题的情况下为其设法争取时间的作用。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很合适,因为陈凯与他们是共过生死的交情,而郑成功那边,由于他们在中左所保卫战中的表现,以及随后一段时间里所起到的参谋作用,也同样能够获得信任。
这样的信任发展到了今天,郑成功已经任命了卢若腾为福建巡抚,而沈佺期那边也得到了一个按察副使,提调全省惠民药局的官职。这对于陈凯、对于天地会而言确实是好事,奈何这二人又招徕了一批鲁监国朝的朝臣以充实天地会在福建的力量,这却反倒是玩得太过了。
“湛若,你知道,当初我若是打算在福建布局的话,可以吸纳的人员有很多。那些人员当中,最适合的也是那道宗和尚,他是方外之士,在福建一省有着良好的关系网。更何况,那个万五和尚更是长林寺万家兄弟的一员,他们的大哥万礼如今是一镇总兵的差遣,国姓也已经有意要重用其人,就连那万义、万禄二人也有望出任一镇。单单拉上一个道宗,便可以直接在福建埋下一根至关重要的钉子来!”
但是,邝露很清楚,陈凯并没有那么做。至于原因,也恰恰是因为长林寺万家兄弟的义结金兰。说明白了,陈凯并不打算因此而影响到他与郑成功之间的关系,所以尽可能的不插手福建军方的事情。甚至就算是在广东,他可以组建地方部队,但也绝少有插手战兵各镇的时候,道理都是相通的。
“竟成,莲花堂那边必须尽可能快的做出收敛。他们有意识的渗透福建的行政体系,这个苗头不对。我怕……”
“我也是怕这个!”
不需要再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对于鲁监国朝借壳上市的担忧,乃至是恐惧,已经在对视的目光中得到了彼此的响应。
如果真的是这么回事,那么他们在继续渗透行政体系,甚至是控制福建官场的同时,就会向郑氏集团的军队下手,那样的结果只会是玩火自焚,因为郑成功当年在隆武朝就面对过兵权旁落的危机,对于军队相关事务的敏感性远胜旁人。那些家伙一定会暴露不说,还会把整个天地会拉下水。
甚至,就算是陈凯和邝露猜错了,鲁监国朝并没有借壳上市的计划,仅仅是卢若腾和沈佺期在发展会员时无意间造成的局面。可是,若是放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也不可避免的将会引发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信任危机,这对于陈凯、对于天地会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以我之见,还是先把莲花堂的工作停下来一段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也好进行调整。”
“就怕会引起莲花堂的会员们的抵触心理,若是他们并没有那般想法,这么做下来,怕是也少不了产生些隔阂,反倒是把这份心思挤出来了,那就不美了。”
商议,持续了良久,直至夜深了,二人才算是暂且将此事告一段落。邝露启程返回家中,明日还有邸报需要审核,因为下一期的邸报已经没有多少天就得刊登了。而陈凯这边,离得确实更近,只不过是过了前衙与后衙之间的院门,便算是回到了家中。到了这个时辰,两个小的都已经休息了,唯有郑惜缘那边还在等候着,见得陈凯回来,连忙让下人去热晚饭,但却依旧免不了要嘱咐两句诸如夜深了,吃得太多会存食的话来。
“嗯,我也吃不下太多。”
陈凯的神色有些疲惫,这无不看在郑惜缘的眼中。耐着性子,晚饭热好了,郑惜缘挥退了一旁此后的婢女,才凑到陈凯跟前,轻声问道:“是因为那新任的按察使?”
曹从龙的任命,郑惜缘自然知道,也很清楚陈凯打算对其加以拉拢,为的便是粤海商业同盟那边在未来势必将会引发更多的官司。
对此,陈凯是早有准备的,软的、硬的,郑惜缘都知道一些。可是见得今日,陈凯一回来却是愁眉不展,缺乏了解更多信息的她就立刻联想到了曹从龙的立场问题上面。只不过,出乎了她的意料,也出乎了陈凯的意料,曹从龙根本不需要拉拢,可也正是不需要拉拢,反倒是一件更大的隐患。
“也是,也不是。”
话止于此,陈凯不愿意多说,郑惜缘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晚饭,夫妻俩在院子里散散步,洗漱一番就睡下了。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陈凯招来了他当初的随从,如今在广东巡抚衙门里供职的陈松,一番密谈过后,后者便启程出发,赶往千里之外的福州府。
福州于福建地区称得上是地理位置优越的所在,早在汉高祖五年,刘邦册封无诸为闽越王,于福州冶山建城,是为福州建城之始。此后一千多年,无论是汉灭闽越国、三国分立、衣冠南渡,亦或是五代十国、暴元灭宋、明清易代,此间作为这八闽之地的中心区域的地位却从未改变过。
当今的福建,哪怕是已经与历史发生了巨大的转弯,但是此间的地位却依旧没有改变。唯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这福州城里当下最具权力的所在并非是福建巡抚衙门,而是招讨大将军漳国公郑成功的府邸,那里才是当下整个八闽之地,乃至是闽粤大地上的军政中心。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匆匆忙忙的脚步,福建、广东,以及周边的江西、浙江、南直隶的军政要务、军情风闻,从各地汇总而来,在幕僚们的审阅之后,送交到郑成功那里,以便于这位东南明军的最高统帅,郑氏集团的首领能够在第一时间获知各方面的情况,以此做出应对。
此时此刻,郑成功并没有忙着处置手头儿上的公务,传来了他早前一直非常信重,但却由于军器局大减产和那起通奸案而被投闲置散的参军冯澄世。二人对坐于案前,相谈良久,后者才在躬身行礼之后,缓缓的退了出去。
冯澄世早前被郑成功勒令回家闭门思过,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福建从省一级到各府县的蛋糕早已分完了,就连军器局那里郑成功也已经晋升了大督造陈启为参军管军器局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官职和差遣了,冯澄世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始终等待着机会,直到这个机会真的到来了。
“今日国姓召为父,是打算让为父担任大公子的老师。”
郑成功在漳国公的爵位上已经坐了几年了,收复福建一省,外加上陈凯协助李定国收复广东,以及郑氏集团控制着广东大部分地区,几乎是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朝廷下一份圣旨就会册封郑成功为郡王,乃至是亲王。这在福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连带着很多人对郑经的称谓也变成了世子,而非是大公子。倒是冯澄世本人是隆武朝的举人出身,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对此还是要严谨一些,哪怕是即将成为郑经的老师也没有因此而改变。
大公子的老师,说到底就是一介西席先生。这对于冯澄世一介举人的身份,尤其是曾经作为郑成功最重要幕僚之一的身份确实显得有些不起眼了。不过,对此冯澄世却并没有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满,反倒是非常的高兴。
显然,郑成功对于冯澄世还是比较看重的,那股子愤怒过去了,就又重新从夹带里将冯澄世带了出来。只是不比当初的风头正劲,如今冯澄世只得退避到了下一梯队,却也是少不了的蹉跎。
“那一番之后,权位是不可操之过切的。另外,你也要与大公子打好关系,这才是咱们父子的未来。”
“孩儿明白了,请父亲大人放心。”
诚心受教,冯锡范顺势行了一礼。知子莫若父,同样的,冯锡范也明白其父为何会如此,并且真心实意的为其感到高兴。起码,他们冯家并没有彻底在郑氏集团失势,这已经是近期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正式的拜师礼定在了下个月月初的一个吉日,冯澄世也要准备教学内容,争取既能够让郑成功满意于郑经的学问长进,又可以拉近与郑经之间的关系。父子二人闲谈了良久,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谈到了不少东西。一直到了晚饭时分,冯锡范才突然想起一事。
“父亲大人,儿子发现沈光文、俞图南他们那几个原本在鲁王那里做事的家伙平日里过从甚密,好像关系很不一般呢。”
说起来,冯锡范关注这些人,乃是由于前不久郑成功任命了曹从龙为广东按察使。福建的藩台、臬台已经被叶翼云和潘庚钟占据了,这二人的资历都比冯澄世要更深,就算是没有那两桩事情,冯澄世也未必就一定能争得过他们。但是在广东,巡抚是陈凯这个没办法改变,陈凯却任命了王江作为布政使,而郑成功却并没有挑一个参军去做按察使,却是任命了曹从龙。这里确实有拉拢前鲁监国朝臣,进而为接下来进取浙江做准备的打算,但却引起了冯锡范的关注,因为按照他的想法,他的父亲出任地方,起步最起码也得是个布政使或者按察使才能配得上当初在郑成功幕中的地位。
“这很正常啊,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浙江人,就算是与鲁王的关系断了,也有同乡的情谊在。”
对于此事,冯澄世倒并没有太过在意。这样的思绪,一直持续到了冯锡范将下一句话说出口,才算是到此为止。
“但是,他们与卢若腾、沈佺期二人也有极其紧密的往来,好像不仅仅是上官下僚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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