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如噩梦般缠绕着吴文献,自广州城破的那一日就已经开始了。那一遭,原本陈凯只身劝降,他已经和殷志荣一起倒向了陈凯,并且按照陈凯的命令到东江口去监视和阻截清军水师。然而,当许龙的舰队突然出现,他自觉着明军大势已去,便与殷志荣一前一后的逃之夭夭。但是等到他们逃到了琼州,得到的消息却是陈凯在珠江全歼清军水师,同时掩护了超过三十万广州百姓逃出生天。
陈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始终都留了后手。结果他们选择了背弃陈凯而去,而陈凯却结结实实的把尚可喜给算计了,使得清廷重建的广东水师一战覆灭,到现在都缓不过劲儿来。
吴文献不知道那一次陈奇策的突袭其实也是与陈凯有了默契的缘故,但是从广州一战后,每每想到那个只身入营的身影,每每想到那个身影背后的那个强大的郑氏集团,吴文献就不寒而栗。此刻,一旦听到是林察来了,联想起明军夺取香港也是林察和陈凯的配合,这个名字便当即从他的口中吼了出去。
这一嗓子,不光是将在场的清军给吓得呆立在那里,就连吴文献自己也是直接被吓傻了。
接下来该如何逃走,是弃船,还是设法冲出港门——前者无非是暂且逃离这万州,陈凯此来,必然是早有准备,他们只怕是连乐会也未必能到得了,甚至就算是逃到了琼山,没有船也是难以逃离这岛的;而后者,算了,后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林察既然已经堵死了那里,肯定是知道了他就在此处,哪还会轻易让他脱身了。
只有弃船这一条路,吴文献的脑海里连忙权衡,无非是逃到琼山去强夺民船逃生而已。至于以后,还是以后再说吧。
此刻,吴文献的脑海中里已经被这些充满了,神思皆不在此处。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般,只是没有人能够比他想得更加长远罢了。
如此的情状不会持续太久,可也就在吴文献即将做出决定的刹那,那个带头的犯兵却率先做出了决定,当即拔出了身边的一个清军的腰刀,直接掷向了吴文献。
换做是平日里,吴文献这般身经百战是绝计没有反应不过来的可能的。可是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别处,哪还看得到刀子飞来,当即便扎在胸口。
吴文献当即便倒,场面登时便是一阵混乱。吴文献的亲兵反应过来,要保护大帅,更要捉拿犯兵,在场的清军更是多有不知所措的。而此时,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掷刀的犯兵便当即是一声暴喝出口。
“陈凯来了,林察也来了,谁也逃不了,谁也别想逃了。既然如此,咱们不给鞑子当狗使唤了,反正,就用吴文献的脑袋做投名状!”
………………
战斗,确切的说是受降的工作远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太多。水师士气低落,乱兵突起,吴文献一倒,便再无人可压制。大半的清军直接向林察投降了,无论是协守水师的,还是清军从府城那边用来运兵的大小舰船尽数归了明军所有。还有小部分则干脆丢了船,沿着陆路向北逃去。
城外的协守水师反了,万州城的守军和官府连忙关闭了四门,同时征调民夫上城协守,做出了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
并非是他们感受不到陈凯的威胁,也并非是他们没有想明白那桩“大宋复国军”事件必定是陈凯的圈套。只不过,对于陈凯的恐惧是一回事,清廷如今的实力依旧雄厚,这绝非是一个两个天才横空出世就能轻轻松松的力挽狂澜的,此刻死守,或许是死路一条,但若是就此降了,弄不好反倒是祸及家人的。
万州守军尚有斗志,林察有些恼怒,但也没有气急败坏的让水师上陆攻城。他是很清楚此刻该当如何的,在海上耀武扬威了一番,等到明军的主力一旦抵近万州州城,他仅仅是装载了一支由步骑混编的明军上船,便立刻扬帆而去。
林察的舰队浮海而走,陈凯抵近城下,将刘伯禄的首级做了一个展览,并且派了一个万州本地的辅兵携带着他的劝降书信入城。
内容,无非是提醒对方,刘伯禄已死,进剿的绿营兵全灭。现在除了每个县那一两百人的守军,清廷在琼州就只剩下了五百琼州镇兵和一百分巡道兵,六百人的正规军,面对陈凯一张嘴就是数万大军的规模,实在是相形见绌。陈凯勒令他们立刻弃械投降,否则的话,城破之日,负隅顽抗就是死路一条。
明军围城,只留了东门方向,而在那里则还有林察留下的一支小规模船队监控。这事情,陈凯自觉着是做得有理有据。奈何守城的清军在商议了一天过后,却还是冥顽不灵,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继续为我大清效力的机会。
“不急,现在护院已经被引出来打死了,只要等海峡的大门也关上了,剩下的就可以放心大胆,且心无旁骛的打这些清廷豢养在琼州的看家犬了。”
陈凯不急,因为林察已经率领着水师北上。而此时,伴随着另一支骑队的北上,陈凯更不需要着急于这座万州州城是否能够立刻拿得下来的事情。
………………
华夏先民开发琼州,乃是自雷州半岛浮海而至。是故,雷州半岛有南渡河,海南岛上亦有南渡江。
不同于自北向南流向,汇入南海的南渡河,南渡江起源于海南岛腹地的山区,由南向北流淌六百多里,于琼州海峡汇入大海。
琼州府的府城所在就位于南渡江的下游,并非临海,因为再向北还有海口千户所城作为北面屏蔽。但是其位置也已经极其接近海岸线,以至于历朝夺取海南岛,素来都是在雷州半岛的南端越过大海,便可以轻而易举的直薄这座海南岛的统治中心。如永历元年的“兵不血刃”、于杜永和、吴文献降清后清军对岛上明军的摧枯拉朽,也就不需要有任何意外了。
长久以来的经验指出,琼州御敌于北,除非海上有真正压倒性的优势,否则狭窄的琼州海峡并不能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反倒是乱事爆发于南,确切的说是乱事爆发于岛内,却往往会迅速的得以平息——因为,敌向在南,府城便安枕无忧,无论是在岛上集结大军进剿,还是从雷州半岛征调援军,都是可以迅速的形成数量与质量的优势的。
现在的情形更像是后者,刘伯禄启程出发后,彭三益就一直这么为他自己,也为那些文武同僚们打气。但是待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位知识渊博的彭道台却总是能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一次的变乱并不是岛上的生黎闹出来的,而是一支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了解的军队所为。
“不管怎样,大军南向总是对的。皇明两百多年的积威,上百万的大军,在大清面前都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不成那些宋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每每想到那些让他忧心忡忡的东西,他便立刻用这些来安慰他自己。这是当年考科举时从未有过的,因为那时候,对于八股文,他是有着绝对的自信心的,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确实能够考上进士。
奈何,这一次可谓是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对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这里很难从那些儒家经典里得到合适的解释。一旦过往的经历和知识无法支撑起自信了,他没有因此而变得盲目自大,已是极大的好事,但是悲观就不可避免了,几乎是全凭着自我洗脑来舒缓紧张的情绪。
大军出征已过去好些天了,前几日,刘伯禄抵达万州时曾派人回来报了平安,但是最近几日却没有,很可能还在胶着之中。旁的不说,若是已然取胜,正在追亡逐北,也当会把消息送回来才是。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刘伯禄已经败了,但是一旦想到这种可能,彭三益就连忙自行安慰。
他是分巡道,分巡道的职责并非主要在军务上面,而是在监督、司法和巡查等方面。战事还在继续,他的工作无非是监督粮饷的发给,以及城内的守御工作。忙着这些的同时,其本职工作上也不能含糊,彭三益只要回到衙门就立刻埋头于公文之中,尤其是近来形势紧张,下面的府县官员往往要忙于应付粮饷的发运,很可能会因此而导致在讼狱上出现纰漏,这是他为官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更要注意再三。
需要斟酌的案件判罚并不多,或者说是有些即便在处断和判罚上出了偏差,其实也已经没有修改的必要了。至少,没有必要为几个贱民的损失去得罪同僚。
看了半晌卷宗,彭三益抬起头,又看了看剩下的。大抵是因为前些天过于繁忙了,公务堆下不少,彭三益想了想,还是决定今天就把公务都处理完了,天知道明天又会出什么幺蛾子的怪事来。
继续处置公务,后面的卷宗似乎比前面的要简单不少,明明白白的也不甚复杂,以至于彭三益的处置速度自也要快上了不少。这样的轻松,心中自少不了会产生些许惬意。就这样,一直审阅到了最后的一份卷宗,好心情始终保持着,直到外间传来的一阵惊声尖叫,良好的情绪方才是戛然而止。
………………
琼州府城作为岛上的统治中心,其规模远胜万州、陵水那样的州县城池。自宋时始建,到明初开始增筑,不光是主体城墙在不断的扩大、加高,城楼、月城增筑于东、南两门,另筑子城于西门外,将整个西城墙皆囊括于内,再一次的扩大了整个城池的占地面积,同时也将这座没有北门的城池的三座主城门包裹在其中。
此间重要,不言而喻。自刘伯禄出征以来,南城门靖南门已然关闭不开,即便是子城的南城门定海门也同样是如此。只留得东门朝阳门以及子城的小北门和小西门尚且打开着,毕竟这城里面还有数万百姓的生计需要维持,不可能敌军尚未到城下了就先断绝樵采,把自家活活饿死。
子城的小西门名曰归义,修建是很早,是洪武年间,起初就一直叫小西门,这么叫了近百年,到成化年间才连同着小北门和小南门一起重新命名过了,但是本地人还是称其为小西门。无他,习惯尔。
南向的两座城门关闭,此间的进出压力自然提升。小西门的城门卒是本地人,但是为了加强防卫,奉命留守的军官更是派了一支由五十人组成的绿营兵在旁协守,以策万全。
绿营兵只看着不干活,本地的城门卒们表面上无异,但是背地里却无不骂娘。用他们的话说,别管是宋军、明军,来了,他们都是本地人,脱了这身灰蓝色的皮,往城里的“七井八巷十三街”一钻,还能咬的着他们的鸟不成。
话虽如此,但上面的命令就这么安排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眼看着人流量大,盘查压力也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刘伯禄快速平息乱事,好让大南门和小南门能够重新开启,那样他们也能轻松许多。
这样的心思,城门卒们是都有的,就连协守的绿营兵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他们倒还落了个有志一同,却也是一件幸事。
一打开城门,看着进进出出的百姓,日子好像又将会是如前些天那般平淡无奇的过去了,最多就是拦下几个笨蛋,寻寻开心,仅此而已。如他们所料那般,一个上午就这么晃过去了,轮替着吃了午饭,后面的那些还在消食,这日头正高,人流也小,正好是稍作休憩的好时候。只是今天却有些意外,城头上一声高喝,远处一支穿着灰蓝色军服的骑队正在奔腾而来。
“总算是回来了,又能回到原本的清闲了,没准儿这一次谨守城池还能落个几壶淡酒的赏钱呢。”
守门的老卒不由得笑出了声来,连带着其他城门卒们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不过,笑归笑,活儿还是要干的,城门卒们一下子动员了起来,一边驱散百姓,给骑队留出入城的道路,一边派人向那些干吃闲饭的琼州镇兵报信儿。
很快的,骑兵便冲进了城门洞子,在大街上与那队绿营兵相遇。接下来该是报捷或是报丧的时刻了,城门卒、百姓以及绿营兵们都在跃跃欲试,只是有一点显得过于怪异的是,这支清军骑队的规模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似乎比他们出征的骑兵数量还要多。而且,那些骑兵戴着头盔,但却依旧还是从边边角角的缝隙处露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头发来。
“辫……”
“别多嘴!”
老卒极力的压低了声音低喝道,顺带着一把捂住了一个新兵的嘴巴,直接暗示其他人后退。而此时,绿营的带队军官也注意到了数量上的怪异之处,暗示了一个手下回去报信儿,自家便上前招呼着。岂料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带队的骑兵军官竟一枪捅在了他的咽喉处,而后大喝出口。
“老子是大明王师,儿郎们,按照计划夺取各处要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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