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四年四月,广东沿海的洋面上,风波如常、气象依旧。湛蓝的海与蔚蓝的天之间,唯独是多了一支由百来艘大小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顺着海风,一路向西,劈浪而行。
自天空鸟瞰,海面上,偌大的舰船,也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枯叶,显得微乎其微。但是这些枯叶,却在舰队主舰的旗帜和引领之下,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排列着稀疏但却整齐的阵型,在船长、舵工、水手们的努力下,于这浩瀚大海兀自前行,竟唯有半分随波逐流的意味。
自十五那日,陈凯乘辅明侯林察的舰队自南澳岛启程出发,至今日,已过去了十天的时间。风向称不上顺遂,但也不至逆风。缓缓而行,即便是只有数节的速度,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走完了这条路程的大半。
“陈参军请看,那边那座岛,若是吾没记错的话,当是蒲胎山。”
在海上,这位水师名将总算是有了几分海上大豪的气象。此间豪气干云的向陈凯指点着沿途的坐标,更显对这广东沿海地区的了若指掌。
奈何,什么蒲胎山,陈凯完全听得是一脸懵逼。旁的不说,早前过碣石卫和大鹏所的时候,陈凯还知道一是进入了惠州府沿海地区,一是过了大亚湾,起码于今生前世,这两处他还有些印象,但是今天指着远处那个乍看上去好像跟沿途的岛屿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地理凸起,便说出了个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的地名,确实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看见了蒲胎山,过了佛堂门和再向西的大奚山,向北就是零丁洋了。”
零丁洋,总算是听到了一处有些印象的地名。宋末文丞相曾有《过零丁洋》诗篇流传千古,到了此处,就算是进了珠江口地界了,而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广州,则就在珠江三角洲的核心区域。
临近目的地,陈凯自是兴奋不已,现在还不到五月,时间还很充足,很多事情还大有可为。不过,清军抵达广州城下也已经一个多月了,包括黄应杰在内,很多明军都已经降了清,现在珠三角地区敌我难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即便是真的本地明军也未必能够合得来的福建明军而言,就更是危机重重了。
“陈参军,依本帅想来,入了零丁洋,咱们先不急着去广州,本帅派人去南沙,那里有一座天妃庙,往来的走海之人颇多,总能有些消息传出来。”
“天妃庙?祭祀妈祖娘娘的?”
“正是。”
妈祖娘娘,姓林名默,也称林默娘,是宋时的福建莆田湄洲人。据说其人能预知祸福,且时常出海拯救遭遇海难的百姓,因而此后千百年来得到了中国海及周边地区人民的广泛信奉。
提到妈祖娘娘,林察的神色恭敬万分。出发前,陈凯在布置工作,林察就已经拜过了妈祖娘娘,才启程出发,一路上也常说风平浪静,且没有遭到鞑子水师拦截是妈祖娘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对此,陈凯也表示了认同。
此番林察表示要派人去天妃庙那里打探消息,陈凯亦是点了点头。南沙的天妃庙据说香火鼎盛,往来人流如织,且那样的地方,估计就算是清军中的汉军旗和绿营兵也不太敢放肆,毕竟是要承担着触怒神灵的风险的,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探查清楚了,咱们也去祭拜一下。”
“陈参军此言,正合本侯心意。”
听到这话,林察抚掌而笑。舰队在转天缓缓驶入零丁洋,只是没过数日,林察派出去的部下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
………………
陈凯和林察驶入零丁洋的当天,永历四年的四月二十六,广州城南的港口,明军水师照常做着平日里的事情,营操、保养乃至是躲在军官看不见的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
尚可喜、耿继茂所率之清军主力早在三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抵达广州城下,并且对广州城发动了一次不成功的攻势,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放弃了强攻的愚行。
广州天南重镇,周长三千七百九十六丈、高二丈八尺,城北收越秀山,地势较高,易守难攻;城南毗邻珠江,可依江水为濠;城西、城东,具有护城河。无论瓮城、城门楼,守御工事一应区全。如此雄城,就凭着尚可喜带来的两万来人,平均摊开的话一米的距离,就算是只站上两个兵都未必做得到,想围死了广州,实在是痴人说梦。
如今广州城外,清军围着城池缓缓的挖掘城壕,仅仅是保持存在感而已。城内的两广总督杜永和率部坐镇,左近也有马吉翔、李元胤、张月、董方策、马惟兴、马宝、郭登第、陈奇策等将环伺,据说广西那边的陈邦傅和高必正、党守素等将也在赶来的路上,城内一切如旧,也难怪他们无精打采。
当然,尚可喜的到来,也并非没有对这座雄城造成什么其他的影响。广东北部的南雄府和韶州府尽入清军之手,甚至就连清远县和从化县也丢了,广州北面已无屏障。向东,惠州总兵黄应杰降清,东面也与潮州的福建明军不复连为一体,更别说是尚可喜最近一直在招降纳叛,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下一个黄应杰会是谁呢。
所幸,清军由北而来,南面的珠江上,没有水师,对于他们也就不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广州城外,水师分为两部,一支是由总兵吴文献、殷志荣等将率领的本部水师和李元胤早前招降的红旗海盗,海战上都是有一把刷子的,莫说是尚可喜带来的那些连船都没有的陆师,估计就算是清军水师来了,也未必能讨到好。
一大早,两广总督衙门里照常聚众议事。这是惯例,不过也就仅限于他们这些杜永和能管得到的武将,至于那些曾与杜永和一般在李成栋麾下平起平坐的众将,他们即便是在广州城里,也不大理会这个总督的号令。
例行的军议,既然是例行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总督老大人给他们灌输些坚守城池,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大道理,要求众将保持警惕,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词儿了。待到军议结束,众将各自返回信地,如吴文献、如梁标相这样不属于同一系统的水师将领,也可以并辔而行,聊一聊广州城内的莺莺燕燕,一则打发时间,一则增进友谊,以备日后真的并肩作战时,能够有些交情。
不比吴文献,梁标相是海盗出身,连同着他一起接受招安的还有刘龙胜、徐国隆等人,麾下一百二十五艘战船,千余海盗,皆在李元胤的中军旗鼓汪捷的监督之下。
梁标相返回营地,众将聚齐,一听还是那些老生常谈,一个个的也都神游天外去了,就连汪捷也是如此。待到事了,众将散去,一切恢复原状。直到入夜之后,汪捷巡了巡营地,已经睡下,却突然被梁标相那里的紧急要务打搅了清梦。
“梁帅,出什么事了?”
营地内,一切如常,但是到了梁标相的座舰上,众将云集,一个个却显得颇为紧张,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标相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示意众将的随从退下,房间中就只剩下了梁标相、刘龙胜、徐国隆以及汪捷四人,他咽了口唾沫,才向汪捷言道:“汪旗鼓,咱们兄弟受了李帅诏安,一向任劳任怨,从无二话。如今大清席卷广东,咱们兄弟想谋个生路,您看如何?”
此言既出,汪捷本就是李元胤派来的监军,哪还不明白这其中涵义。奈何刚才来得匆忙,连佩剑都没有带上,右手下意识的向左腹处一掏,却抓了个空。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刘龙胜和徐国隆却已然出手,直接将他打到在地。
“来人,将这厮绑了!”
舱门洞开,汪捷目光所及,侯在门外的亲兵们也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甚至连尖叫声也没能发出来,就已经死透了,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
汪捷被缚的同时,红旗海盗的舰船也纷纷起航。但是,他们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驾着海船,驶向明军本部水师停靠的区域,随即一枚枚火毬、火砖以及一声声的炮响便很快将水师营地点燃。
火光映在珠江水的滚滚波涛之中,明军水师突遭攻击,当即乱成一团,饶是吴文献、殷志荣等将奋力组织人员救火,奈何红旗海盗还在不断的发起攻击,火势越来越猛,尤其是当那些火药被引燃,巨大的爆炸声将更多的烈焰喷溅到周边的区域,冲天的火光很快便惊动了整座广州城。
远处是广州城南码头上的熊熊烈火,梁标相的座舰上,被缚于桅杆的汪捷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无非是他们这些海盗还要在继续折磨这个平日里将他们盯得死死的监军些时辰,才没有给他一个痛苦。
鲜血还在顺着肢体、顺着桅杆和绳索,甚至是直接从口中、从创口滴落。于梁标相等人看来,却是份外的解气。可是就在梁标相等人的狂笑之中,汪捷鼓起了最后的一口气,将口中的血水吐在了地上,继而一字一句的将仇恨倾泻而出。
“天道好还,尔等今日背叛朝廷,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这些不忠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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