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寸心无法给自己的道歉想一个好的开场白,直接开口说对不起,气氛太断裂,不够自然,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怎么衔接,越是急,越开不了口,急得发热,热得出汗,额角的伤处痛热得像是要炸开。
李寸心舔下了下干涩的嘴唇,“我,我……”
“村长。”
李寸心回头看去,王燃推门进来。
李寸心松了口气,“怎么了”
王燃是看到赵蓬莱等人都出去了,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了才进来的,一进来就察觉到氛围不对,可惜察觉得晚了,又不好就退出去,目光落在颜柏玉身上,歉然地笑了笑,向李寸心说道:“没什么,也不急……”
李寸心,“”
王燃指了指额头,“你脑袋上的伤不要紧吧。”
李寸心说道:“不要紧。”
颜柏玉走了过来,一个队伍里的人,她自然知道王燃过来找李寸心是为了什么,她说道:“再一会儿天就要黑了,那些种子交给她,她心里好有个数怎么处置,早收拾早了事,我一起过去,那些牛马羊也需要安置。”
李寸心心头咚地一声重重撞了一下,对一个猜测的喜悦油然升起,她灼灼地望着两人,“什么牛马羊说起来我刚才听外头闹腾得很。”
王燃得意得想卖个关子,这次的征途战果辉煌,简直像是把村子的物资拔高了一个台阶,那种自豪成就感难以言喻,骑着马回来的时候能把下巴翘到天上去。
可惜颜柏玉不绕弯子,拉开了门,“这次队伍带回来二十五头成年马,其中有五头是种马,马鞍齐备,八头奶牛,以及十三只绵羊。”
杨太楠和孙尔已经带走了门前的张鹤钧等人,探索队伍驱赶着畜力已经到了门前,许印正指挥着人安置这些带回来的宝贝。不少村民站在外围看热闹,他们还没见过探索队回来这么大阵仗。
不光他们没见过,李寸心也没见过啊。
李寸心瞪着眼睛,指着外头,“你们怎么弄的”这比几年前端了猪群老窝,偷回来近十只小花猪还要离谱。
王燃学着许印的话,笑道:“远不止这些。”
远不止这些。
探索队的人还运回来一车硫磺,那硫磺不宜和石矿一起堆放在外头,村里的仓库都是粮仓,没有存放矿物的仓库,这硫磺只得先运去了柳错金冶炼的工坊存放着。
载着新发现的作物的种子车子没有拉走,停在梧桐树前边,王燃来找李寸心就是来问这些种子要怎么处置。
在厨房里忙活的安宁等人手上还捏着大蒜提着刀就围在车边抻着脖子拼命地瞧。
探索队的人遇见了农作物带回来照旧是两手准备,一个是知道哪处是种子就收集种子,不知道哪处是种子就收集果实带回来,另一个便是在车上铺一层沃土,将整株作物带土连根挖出来,种养在车上带回来。
安宁几个人围在车前满眼绿光,原因无他,那车内生长着一从茎细叶长杂草似的作物,远看像是一根根绿色的细杆,走近了一瞧。
葱。
如今葱姜蒜,厨房佐料的三件套是齐活了,前提自然得是葱能种出来。
李寸心一过来,这几人便巴巴地望着她。
就跟他们中有些吃面喜欢就蒜瓣一样,有些人喜欢吃葱,那真是从小养的饮食习惯,刻在骨子里了,贪这一口嘴,因为记忆里的味道能缓解一丝他们对家乡的思念。
李寸心走到车边抓住一根大葱,葱尖上结了一朵黄白黄白绒球似的花,李寸心拿着拇指一推,里头黑色的籽掉落出来。
李寸心看了眼车里,现在正当季节,这些葱开花结籽的不少,笑道:“能种,种子还不少。”
安宁等人听到想要听的话,脸上红扑扑的,心满意足的离开,一边讨论着葱的一百种吃法,葱油饼、葱油面、葱泡菜、葱烧、葱爆,一边回了厨房。
厨房里正忙乱,探索队的人回来,村子里要加餐,去养殖场捉了不少活鸡过来,正在杀鸡烫水拔毛,养在缸里的几尾活鱼上了砧板,正被刮鳞。前头的铁锅里煎着咸鱼,飘出来的烟满是油的咸香,中间的锅焯着水,后头的锅里放着木甑子,蒸气透过米冒出来。
村民们兴奋地拉着马匹,抱着马脖子就想跨上去,骑马驰骋这件事就是在现代也不是谁都能去享受的事,但一定是所有人都向往的,众人见了这些马,心里头纷杂的喜悦连提了车也比不了。
可惜上马也是个技术活,姿势要到位,腰力也不能弱,最重要是压得住马的性子。
这些马虽然被驯服了,但脾气较现代游乐场里那些供游客骑玩的马儿要烈些,人挑马,马也挑人,不喜欢这人就不配合,不给他上背。
今天天已经晚了,目前又没有空置的畜舍,这些牛羊马只能暂时拴在外头,好在探索队一路回来,夜里休息时也是把这些牲畜露天安置,它们已经习惯了。
赵蓬莱把颜柏玉找去商量马厩牛舍羊圈修建的细节了,马上就要入冬了,畜舍没法建得太精细,只能尽力保证干净整洁,保暖通风,让这些牲畜有个安生之所熬过冬天。
另一头太史桓正对他们这一次的远行大吹大擂,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里缺乏了新鲜刺激的东西,又没有多少娱乐消遣的物什,听太史桓说着他们一路上的见闻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李寸心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这一次探索队的路线换向东北,那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条全新的道路,平原,丘陵而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走得极其谨慎,以至于往前进的路线上没发现有价值的物什,前行的速度也慢,眼见得消耗的干粮快要过半,众人商议着原路折返。
太史桓在那头一拍大腿,“但是我想啊,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要找到宝藏哪有不冒点风险的,这地形地貌和我们这头不一样,草原啊,草原上边好东西多着呢,你说这牛马羊是不是,多着呢,抓上几头回来做畜力,开田挖水渠能轻松多少,我一想啊,不行,咱们得走下去。”
王燃在旁边笑骂道:“太史桓,你少他妈的嘴里跑火车,是你说的要走下去那明明是颜柏玉说的!”
太史桓说道:“那我当时也是第一个赞成的,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李寸心心里却被一团乱麻缠住了似的,她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自己乱想,她觉得颜柏玉是个很谨慎的人,提议走下去,冒更大的风险,走得更远,走得更久,不像是她的风格,她是想要找到更多的资源,还是她只是不想太早回来
她心里更忐忑了,有些事就是道歉了,别人未必会接受,就是接受了,也未必就能翻篇,即使翻篇了,也未必就和好如初啊。
晚饭的饭菜很丰盛,这些日子桌上肉菜没有这样多过,鸡肉和土豆被香料炖煮得软烂的香味扑鼻,蒜苗和辣椒烧的鱼的辛辣味满桌,这些味道闻着明明是最开胃的,但李寸心看着那些油亮的光,反而觉得有些泛恶心。
李寸心没有胃口,盛饭的时候就盛得少,就着清炒的白菜吃了半碗白饭便放了筷子,她没有立刻走,在一边听着太史桓说着他们在草原上的事。
他们在草原上遇见了同是穿越而来的朋友。那些人在草原东外围定居,村民已经有五百人之众,村长名叫巴冬,是个很豪气的汉子,他们给村子起了名字,以村长的名字给村子命名,把村子叫做巴冬村。
颜柏玉一行人误把巴冬村村民们驯养的马当作了野马,想要设陷阱捕捉,阴差阳错被引导得发现了这个村落。
村民们以为众人还是居无定所,想把人留下来,在得知众人已建立了村落时,未再强行挽留,只将众人做客人款待。
巴冬并非一开始就打算赠送这支旅队如此丰厚的礼物,而是在和颜柏玉许印交谈过后,得知这边作物丰盛,粮产充足,萌生了两边村落互通商路,物资交易的想法。
巴冬村内不仅牛马羊这些牲畜资源丰富,还临近一处硫磺矿,这些都是他们的优势。
颜柏玉和许印自然欣然接受,两边的村子都习惯了在自己原有的地方生活,都是数百人之众,既然都没有合并的意愿,也不能强求,但如果开通交易路线,两个村落虽不在一起,却依然能够相互帮助。
众人临行前,巴冬便挑选出一批牲畜,以及那车硫磺做为第一次交易的物资。
那时,颜柏玉玩笑着问巴冬,“我们也没留下定金,白拿了这么多东西,你不怕我们走了之后,逃票不再来了么。”
饭桌上的众人听得聚精会神。
有人追问叫着:“然后呢”
太史桓学着巴冬送别时的话,“然后巴冬仰天一笑,对我们说,你们要是拿了这么些牛马羊就跑了不再来,那说明你们的眼界也就只到这,不值得深交,也不值得合作,这些物资就当作是送别同乡的礼物,没什么可惜的,你们要是还回来,那么这些垫付的物资就是我们村子交易的诚心,希望为我们两边村子今后的交易之路开个好头。”
饭桌上的人喝着彩,李寸心偷眼去看颜柏玉,颜柏玉的目光也朝她这边移来时,她慌忙错开目光,垂下看自己饭碗,恍惚看见自己饭已经吃完了,望着空荡荡的碗怪奇怪的,便端了碗起了身出去了。
李寸心洗了碗筷后没有立刻回去,独自往村西走去,暮色已经有些重,隔着十来步,人身上像有一层黑色的毛边,瞧不清面孔。
“诶,村长。”一道声音响起。
李寸心抬头,望见端着水盆出来倒水的常月,今天于木阳和张鹤钧两伙人在她这屋子里又打又闹的,把屋子里弄得一片狼藉,所以常月和安宁吃过饭后就回来收拾了。
常月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上哪去啊”在往前头走可就都是田了。
李寸心回过神来,向前看了看,前头幽幽暗暗的道路后是一片朦胧夜雾下的田野,“我随便走走,消消食,你屋子收拾得怎么样”
“收拾得差不多了。”
李寸心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问道:“那坛酒……”
常月惋惜地说道:“都泼了,其实如果能再收集起来也还能用,只是那些液体都渗到泥土里边去了,没办法。”
李寸心扯了下嘴角,笑道:“也是呢。”
常月看向李寸心头上那一圈绷带,问道:“村长,你头上的伤没事吧”
“没事。”
李寸心告别了常月回来,路上又遇见了沈虎,她心不在焉的,没注意到人,沈虎先瞧见了她,欢喜地叫住她道:“村长!我正要去找你呢!”
李寸心迷糊道:“嗯怎么了”
沈虎道:“我给你送纸墨过去啊,白天你不是去我那试纸了吗,结果于木阳那头和张鹤钧要打起来,你和赵监工就急匆匆走了,这纸墨也没拿,下午一直闹哄哄的,我也没机会给你,这会儿准备给你送过去。”
沈虎将一沓厚厚的纸递过来,那纸有纸大小,折了两下,五只墨条被细绳扎成一捆,放在纸上头。
李寸心接过来,说道:“麻烦你了。”
沈虎瞅着她额头,问道:“村长,你这伤严不严重”
李寸心说道:“还好。”
李寸心一路走着,一路在脑海里演练,待会儿回去要怎么开头,话该怎么说。
走到门
前,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沉了沉气,颇慷慨地往前。
可一进门,堂屋内已经空荡荡的没人了,吃饭的人离开了,连颜柏玉也不在,桌椅已经收拾干净摆放整齐,桌角点着一支蜡烛。
好一会儿,李寸心将纸墨放在桌上,疲累地叹了口气。
夏晴在外头张望了一眼,说道:“你回来啦。”
李寸心还没回话,夏晴就离开了,没隔多久,夏晴端了热水回来,“赶快去洗洗休息。”
李寸心歪在椅子上,扶着脑袋看着她,没动弹。
夏晴问道:“脑袋痛要不要我帮你洗”
“颜柏玉呢”
“不知道,刚刚还在这来着。”
李寸心没说什么,接了热水回房去了,等得洗漱完,趿拉着草鞋,端着盆出来倒水的时候,在大门口正好遇见回来的颜柏玉。
猝不及防。
李寸心手指抓紧了水盆的边缘,端着水问她,“你去哪了”
“找蓬莱和于木阳问了些事。”
“你,你要不要洗澡,我去给你打水。”
颜柏玉看着她端着的水盆,“先把水倒了吧。”
“哦,对。”李寸心将水泼在屋前,她觉得头颈热,好像要出汗,抬着胳膊擦了擦额头,才发觉头上还缠着绷带。
李寸心拿着水盆回来,颜柏玉站在她身后合上大门,那大门关上的吱呀声,在她听来,惊心动魄。
李寸心目光小心翼翼地触了一下颜柏玉的眼神,说道:“你床上的垫絮和被子晒过以后就收起来,还没铺上,我去帮你铺。”
她怕颜柏玉早早的休息了,没有说话的机会,有些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越拖越难开口。
她想着多拖长时间,再在这时间中寻找开口的机会。
李寸心从箱子里抱出被子来,颜柏玉从她手里接了过去,她将被子在床上掸开,一人一边将垫絮铺盖整齐。
有无数次,话涌到了李寸心嘴边,她没能开得了口。
并不是对不起三个字难说,是她怕自己说出来太单薄,颜柏玉觉得轻。
即使这床铺得再慢,也总要铺完,李寸心在边角这边拉拉,那边扯扯,磨蹭了好久,说道:“柏玉……”
颜柏玉说道:“寸心,我想跟你谈谈。”
李寸心一怔,“啊,嗯,你说。”
颜柏玉让李寸心坐在床上,她端了椅子坐在床前,两人膝盖离得很近。
“这次出去,路上我想了很多。”
李寸心眨了眨眼,手掌在裤腿上摩挲,因为紧张,额上的伤口像是有根筋扯着了,“路上很辛苦吧,走了这么远。”
颜柏玉似有所指,“出去也好,在家也好,各有各的不容易。”
“……”
屋子里静了一阵,烛光照着两人。
好一会儿,颜柏玉轻轻道:“临走那次,在饭桌上的时候,其实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我只站在村长的角度觉得你该怎么做,但是我没有站在李寸心的角度想过这件事……”
李寸心眼眶一酸,颜柏玉率先服软,让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身子急急忙忙往前倾,“没有,不是,是我,我不该朝你发脾气,你说的都是对的,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我好,是我说错了话。”
“上次我们俩太情绪化,有些头绪理不清楚,有些话也听不进去,所以很多话我没来得及说,今天我想告诉你。”颜柏玉说话的语调很轻缓,“我想告诉你,我想让你当村长的原因,寸心,不止是因为你来得最早,我和你关系亲近。就拿蓬莱和许叔来说,他俩一个缜密一个有魄力,但他们是男人,在这样一个没了法制的世界,许多道德规矩需要我们自己的良心归束,人
群聚集,有了组织后,规则就是掌权者的道具,许叔和蓬莱是男人,即便他们道德标准高同理心强,他们依旧是男人,在这个地方,女人的难处,他们没办法面面俱到的感受体会便给予回应解决,而有时候,仅仅因为村长是女人,就能让村里的女人安心这一点,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对他们来说是无可奈何。”
“可是你……”
“我”颜柏玉的语调透着一股冷静,冷静到无情,“如果我是村长,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留下许叔,不会收纳赵蓬莱,更不会救助于木阳,蒋贝贝和王燃,我或许会留下两人观察一段时间,再根据两人的相处方式考虑要不要让两人离开。如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在雪地里失温的云琇和夏晴,我能在一瞬间便决定只救一个人。寸心,对于我来说,村子里的人只是村民,但对于你来说,他们是云琇,是夏晴,是许印,是赵蓬莱,是每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我太理智谨慎,不一定是坏事,你太心软大方,不一定是好事。相信人心是有风险的,可就像我们这次远行探索一样,有时候风险越大,回报也越高,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好结局是什么样。我当村长,难说村子现在是什么样,但一定没有这样多的人,发展得这样快,但是你做村长,这样有朝气的村子,已经是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你要相信你自己的潜力。”
李寸心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颜柏玉不再是轻飘飘的告诉她你很好、你也有长处,这种隔靴搔痒的话,她的话切实具体,真诚地直奔她的心,让她能灵魂喜悦地战栗。
颜柏玉说道:“你说我算计得明白,其实你说的对,这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李寸心又往前坐了些,膝盖抵到了颜柏玉的膝盖,她焦急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个时候在气头上,我,是我说错了话,在我心底里,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你看得懂人心,明白规则,我只是觉得你能把很多事都想得很透彻,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你很聪明,我很佩服你羡慕你,因为我做不到这样,我也有点怕你,哎呀,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当时说完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话不好,我想给你道歉的,我像站在一个台子上下不去,对不起。”
颜柏玉微微一笑,“没关系。”
这六个字,说出来很简单,又很难。
李寸心喉头发哽,她的内心就像那坛发酵的酒,情绪的气泡一下一下往上冒,气体膨胀在罐内,慢慢积攒到要胀破罐体的程度,“我是真的,不好。”
李寸心有些哽咽,抽噎着说道:“对不起三个字轻飘飘的,说出来不好,我本来想,想酿酒,给你赔罪,你送了我狼牙,也给你当作回礼,常月说不用粮食,可能果酒,果酒更合你的口味,就酿,酿了果酒,本来要好了,张鹤钧和于木阳在常月屋里打起来,把,把酒缸给砸了。”
颜柏玉怜爱地看着她,“寸心……”
李寸心越说越伤心,不能自拔,心脏绞疼,脑袋发胀,哭起来身子一抽一抽的,“他们把我的酒给砸了。”
颜柏玉情不自禁向前抱住她,轻轻环住她的脖颈,“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