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手机正在播放一段道歉视频——
视频里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黄色套头卫衣。这件卫衣太过宽松,衬得他的身形越发瘦弱单薄。
他死死低着头,似乎有人喊了他一声,他才仓惶抬头,露出一张惶恐而憔悴的脸。
弹幕里,群情激愤。
【许危衡片场耍大牌,损坏剧组财物,快道歉!】
【当众殴打许意远,还造许意远的谣,你向许意远道歉了吗!】
【自作孽不可活,摔坏记者相机的时候,你有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吗!】
如同所有人期待看到的那样,漫长的沉默之后,少年一点点弯下了他的脊背,用沙哑青涩的嗓音,一遍又一遍,机械重复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这场大型的声讨依旧没有落下帷幕。
新的苛责再度袭来。
【你对我家哥哥造成的伤害,是几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吗呵呵,一点诚意都没有!】
【许危衡滚出娱乐圈!】
【许危衡退出娱乐圈!!!】
就在少年说出第四遍“对不起”时,手机的主人姚容睁开了眼睛。
她正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车里除了她之外,只有司机和一对老人,而且都坐在前排,所以坐在最后排的原身才会放心外放。
将这段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的视频暂停,姚容转过头。
借着车窗倒影,她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佝偻着背,皮肤粗糙暗沉,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发尾干枯且分叉。
长期的劳作和生活的贫苦让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实际上,她这具身体还不到四十。
“系统。”姚容在脑海里呼唤。
【叮!宿主你好,我是你妈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姚容是时空管理局的一名任务者,之前一直在女配部任职,近来时空管理局开辟了新部门,力邀姚容前来坐镇。
她会穿进书中世界,成为炮灰的妈妈,拯救他们的人生,让他们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传送剧情吧。”姚容提醒。
原身也叫姚容。
她年轻时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许危衡。
许危衡三岁那年,原身与许父离婚了,孩子被判给许父。
没过多久,许父又重新组建了家庭。
女方带来了一个与许危衡差不多大的孩子,名字叫许意远。
两个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拥有截然相反的处境。
许意远的需求永远排在第一位,他可以考得差,可以提出任何匪夷所思的要求,可以尽情撒泼哭闹,从幼儿园起接受的教育就是最顶尖的教育。
而许危衡的需求,永远都会被无视。
他是活在这个家里的透明人。
他甚至不能表现得比许意远更好,只要他在某方面比许意远优秀,就会连着好几天受到后妈的冷言冷语。
慢慢地,许危衡学会了藏拙。
接受了足够多的精英教育,随着年岁渐长,许意远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而许危衡也从藏拙变成了真的笨拙。
但许危衡也有过一段耀眼的经历。
六岁那年,许危衡被国内知名导演陈导相中,请去参演了一部名为《》的末世灾难片,在里面扮演一个叫“星星”的孩子。
电影上映后,《》火了,“星星”也火了。
无数网友因“星星”的童言童语泪洒电影院,笔锋最尖锐的媒体也对他不吝夸奖,称他的眼睛灵动得仿佛会说话,陈导更是对他夸了又夸,说许危衡是自己心目中的“星星”。
也许是为了抓住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初中毕业后,许危衡选择进入娱乐圈。
凭着一张遗传自母亲的脸,还有《》的参演经历,许危衡刚在公众面前露面时,引发了不少关注。
但是,当许意远也进入娱乐圈后,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两人接同一档户外综艺。
许意远性情爽朗,才华洋溢,在许意远的衬托下,许危衡像个只会拖团队后腿的废物。
几期综艺下来,许危衡被骂得越来越厉害。
随着热度下降,许危衡接到的通告一个不如一个。
经纪公司见许危衡的人气开始下滑,为了榨干他的商业价值,开始疯狂给许危衡接烂片和通告。
就在这时候,《》的陈导邀请许危衡拍《》。
他演男二,许意远演男一。
不顾许危衡的反对,经纪公司擅自帮他接了戏约,还用合同拿捏许危衡。
没办法,许危衡只能进组拍戏。
但当这部号称历时十年、投资三亿的《》上映后,票房口碑双双失利。
面对公众的谩骂与嘲讽,电影主创团队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会上,被许危衡视为恩师的陈导,公然指责许危衡不配合剧组的宣传;在片场耍大牌,拖慢剧组拍摄进度;摔坏记者相机。
许父在一旁附和陈导的话,并补充说在家的时候,许危衡曾经不止一次打过许意远。
来自亲生父亲的指控,更增加了可信度。
而许危衡在圈内最好的朋友,直接发了条微博:【这一波我站许意远。】
恩师,父亲,好友,齐齐将许危衡逼入绝境。
在经纪公司的强烈要求下,十六岁的少年被押着站在镜头前,一遍又一遍,为莫须有的罪名道歉。
而他的经纪人,看着直播间里不断暴涨的热度,拿着和直播平台签好的合同,露出满意的笑容。
事后,许危衡消失了很长时间,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是他的生日。
他鼓起勇气,开了一次直播,对着镜头,独自一人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
吃蛋糕时,许危衡看了眼弹幕,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块儿过生日,你们能不能跟我说声生日快乐。”
然而,弹幕都是骂声。
【许危衡你怎么不去死啊】
仿佛刷屏一般,类似的言论充斥屏幕。
许危衡又笑了笑,低下头不再说话,沉默着吃完蛋糕,关掉直播。
五分钟后,他站在夜色里,从公司顶楼一跃而下。
就像星星从夜空坠落。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以至于没有人清楚,他克服恐惧开的这场直播,到底是他向世界做的告别,还是溺水者的最后一次自救。
……
公共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
刚接收完剧情的姚容下意识握紧手机,却意外点中屏幕,使得暂停的视频再次播放。
这个道歉视频是昨天晚上八点上传的。
姚容凝视着许危衡。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仿佛看见一个绝望的灵魂,在一次又一次对她说——
救救我。
【叮,剧情已传送完毕,任务:拯救许危衡,让他感受到幸福】
【系统检测到许危衡的自毁值为,请宿主尽快行动】
公共汽车还在继续行驶。
它的最终目的地,是许危衡所在的市。
姚容低头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到站,她往后倚了倚,开始思索现在的情况。
自从离婚后,原身就回到了d市老家,一个贫困的小县城。
在许父再婚前,他曾经给原身打过一通电话。
电话里,许父警告原身不要上门去打扰他的新生活,他的新妻子会不高兴,而且原身这个母亲会让许危衡感到自卑。他是许危衡的亲生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
随后,许父又向她承诺,他能给许危衡提供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
一番敲打之后,许父挂断了电话。
后来,原身还是去了趟市,却发现许家人搬走了,许父也换了个工作。
她找不到许家人,见不到许危衡,这么多年来,只有许父每年发过来的几张许危衡的照片,能让她聊以慰藉。
前段时间,她发现许危衡当了明星,就一直在关注他的情况。
昨天晚上,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许危衡的道歉直播。
于是她没有任何犹豫,就收拾了行李,从d市赶来了市。
但是——
她其实并不清楚许危衡住在哪里。
姚容将屏幕裂了好几条缝的手机收进外套口袋,在装得鼓鼓胀胀的帆布袋里翻找一通,找到一根皮筋,先将头发扎了起来。
她又往纸巾里倒了点水,用来擦拭脸上早已干透的泪痕。
简单收拾一番,姚容看起来总算没有那么狼狈。
等公共汽车到站,姚容提着帆布包走下车,抬头看着周遭的车水马龙。
这座城市的现代化气息太过浓厚,她站在这里,有几分格格不入。
姚容张望片刻,斜前方正好有一家网吧。
她疾步走了过去,让网管给自己上了一小时的机子。
利用电脑,姚容轻松侵入许危衡的经纪公司,在里面找到了许危衡的住处地址、电话号码。
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姚容不再耽搁,拎着行李重新走回路边,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司机,去富源小区。”
二十分钟后,姚容抵达目的地。
她在附近的小饭馆打包了两份香芋蒸饺和一碗白粥,又随便买了几样配菜。
出门时瞧见路边有人正在炸小鱼干,姚容又买了一份小鱼干,这才提着买好的东西走向许危衡住的公寓楼。
临近公寓楼时,姚容脚步微微一顿,眉心蹙起。
花坛后、树后、车里,这几个地方全部都藏有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盯着许危衡的狗仔。
姚容仰起头,看了眼九楼的某间公寓。
那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
她没有上前赶走狗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去看看许危衡的情况。
的自毁值太高了,这意味着许危衡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崩溃。
当姚容走进楼梯时,不少狗仔扫了她一眼,又漫不经心挪开,没有在意,镜头依旧怼准了九楼,许危衡所在的那间公寓。
两分钟后,姚容来到门口。
她抬手敲门,动作不轻不重。
但她敲了很久,屋里始终没有传来动静。
姚容试着给许危衡打了通电话,没人接。
又发了短信,依旧无人回复。
在直接撬锁和找人开门这两个选项里,姚容正准备选择第一个,突然灵光一闪,蹲下身,在地毯背面左上角的地方摸了摸,果然摸到钥匙形状的突出。
这个存钥匙的方法,是姚容一直在做的,在许危衡小时候,她曾经跟许危衡说过这件事。
刚刚姚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摸,没想到……
还真找到了。
她垂下眼,用别在钥匙扣上的小刀划开缝住钥匙的那层布,顺利取到钥匙。
一打开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不大的公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一缕月色都没透进来。
姚容开了最暗的壁灯。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屋内满地的空啤酒罐子。
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在沙发上没看到人,姚容直接进了卧室。
但奇怪的是,卧室居然也没人。
她退回客厅时,右脚不小心踢到地上的啤酒罐子。
“刺啦”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嘈杂。
沙发与墙壁之间留出的空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动。
姚容迈过啤酒罐子,走向沙发角落。
果然,许危衡躲在了这里。
他瘫坐在地上,双腿屈起,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一米八的大个子几乎缩成了小小一团。
这是极其防备,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姚容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许危衡瘦削的脸庞。
他还穿着昨晚直播时穿的那套衣服。
脸上的妆花了大半,眼尾有大片黑色晕开。
眉头紧紧蹙起,唇角也绷得极紧,仿佛哪怕在梦里也不得片刻安宁。
“这角落里,怎么藏了只喝醉的大花猫啊。”
姚容摸了摸许危衡的头,将夜宵放到桌子上,空着手回到许危衡面前,弯下腰,将许危衡抱了起来。
其实姚容能看出来许危衡很轻。
但直到她毫不费劲地将他抱起,姚容才清楚他到底有多瘦。
把许危衡轻轻放到沙发上,姚容回屋里给他拿了床被子盖上。
做好这件事,她在没有拉开窗帘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开了窗通风,散去屋里的酒气,又将满地的酒罐子都收拾干净。
随后,姚容走进浴室,拿了卸妆水和卸妆棉,帮许危衡卸妆。
他不知道到底有多久没有安睡过,明明她的动作不算轻,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吵醒。
这一觉,许危衡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他睁开眼睛,意识渐渐回笼。
许危衡右手撑着额头,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看着焕然一新的客厅,有些茫然。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他昨天应该喝了一天的酒,家里怎么会这么干净。
低头一看,那套满是酒气的卫衣也被换成了舒适的棉质睡衣。
有他公寓钥匙的只有助理和经纪人,但是他那位经纪人,不剥削他就已经是仁慈。
看来是助理干的。
许危衡皱起眉,不仅没有感动,反而有种私人领地被冒犯的恼怒与暴躁。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人来照顾他了!
自作主张。
就在这时,厨房里飘来一阵香味。
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胃被这股味道刺激,开始隐隐作痛。
许危衡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响了起来。
许危衡站起身,沉着脸,大步向厨房走去,用力拉开了半掩的厨房门——
与端着一碗面条的姚容四目相对。
透过面条氤氲而上的雾气,许危衡打量着姚容,惊疑不定。
这个中年女人是谁。
为什么他觉得她看上去格外面善,而且还透着几分熟悉。
可细想之下,许危衡又非常肯定,他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但是……她看着他的目光却很奇怪,带着一种能让他瞬间平静下来的安抚与通透,又有一种让他鼻尖酸楚的温柔与平和。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许危衡脸色缓和下来。
他揉着宿醉后刺痛的头,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随口问道:“你是家政”
“不是。”
“不是!”许危衡诧异,心中升起警惕,转过半边身子盯住她。
姚容看向他的目光依旧从容温和。
“危衡,我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