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九年,三月。
永顺县衙忽然贴出告示,要对县内的耕地进行清查丈量。
田主簿代县令出面,端着得体的笑容宣布“县尊大人体恤百姓,去年洪水过境,以致水土流失,有不少田地皆被冲垮。若还按照从前的田亩征税,实于百姓不公。如今清查土地,重新丈量田亩,也是担心父老乡亲在赋税上吃亏啊。”
此话一出,整个永顺县都沸腾了。
有百姓喜极而泣,大呼青天。也有富足人家心事重重,无奈苦笑。
但如此一来,自然又免不了有人提及前任县令,异样目光再度向华庭书院投来。
李阳气得破口大骂,甚至当场写了诗,谴责世人是非不分。
陈平一大早就听闻师长大怒,自然心下忧虑急匆匆赶来。
但何青选与叶崇文的速度比他还快。
“你也听说了?”见陈平进来,李阳疲惫地叹了口气,“不必来劝,老朽惜命,还不至于就这么被气死。”
陈平看他郁愤在心,当即开口。“老师不要误会,学生不是为了劝诫老师而来,而是在担心,那黄县令此举怕是别有目的。”
李峰板着脸,“那黄老三若有此等好心,当初又何至于中饱私囊?”
何青选商户出身,对此事更加敏感,摇头道“重新丈量土地是真,但若真说是为了减免税收,却不一定。”
“你有消息?”叶崇文吃惊。
何家土地不少,自然消息更灵通一些。
何青选面带嘲讽,“丈量的标准如何算?土地划归如何算?这些都是靠着官府裁夺。我们手中虽有地契,但田亩税收与耕地范围是减还是增,还不是看官府那条尺?”
“那黄老三不过是变相要我们交钱罢了!”
话题至此,众人神色皆是一惊。
陈平想到自家的田地,表情也微微有些难看。
会咬人的狗不叫,黄老三最擅使些阴诡手段,难保不会针对他们这些旧敌。
“他们难道还想在丈量之上做手脚?”
叶崇文怒气冲冲地捶了下膝盖,“这是在税收上做手脚,他们敢!”
“就不怕上面追究下来,脑袋不保吗?”
李阳和李峰对视一眼,暗暗叹气到底是年轻人。
陈平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出声“老师在世时曾说过,大誉朝的税收并不乐观,若是税粮增多,上面未必会追究下来。”
叶崇文睁大眼睛,“我爷爷说的?”
陈平摇头,“老师没有明说,但我想一朝之政在于官,百官之政在于绩。若是有政绩奉上,只要不出大事,上头大概也不会多问吧?”
叶崇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李阳看看窗户,远远望见几个衣着朴素的学生走来走去,当即将茶杯放下。
“好了,这是朝廷的事情,你们只要负责认真读书就好。”他话题一转,敛下神色,轻哼道“他要是敢为难到我们头上,老夫也不怕一张状纸告上州府!”
“不过,”李阳顿了顿,挑眉继续说道,“陈平说的倒也对,如今朝廷对税收问题极为看重,保不齐将来的策论考的就是税收。”
话音刚落,三小童顿觉微妙。
难不成
“既如此,那今日便以税收为题,考考你们。”
果然来了!
李阳并非心血来潮,实在是朝廷如今对税收的重视非同寻常。
将来科举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显然也不小。
李阳问道“税者,租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古今喜按田亩收敛,富国安民之根,救灾赈兵之本。今我大誉朝轻赋税,惜田亩,论人头,库存仍有不足。若以尔等观之,是要增税富国强兵,还是减税强民济农?”
他说完便从旁边拿起一本书,给三人思考的时间。
叶崇文擅长诗文,从前也惯喜风花雪月,极少关注税收。
何青选若有所思,唯有陈平面露迟疑。
屏风之外炉烟袅袅,时间一点点过去。
李阳抬了下眼帘,视线掠过三人,“有思路了吗?考场之上可不会给你们这么多时间。”
李峰也笑道,“好在如今不是考场,你们只消谈谈自己的想法便可。”
三小童对视一眼,喏喏点头。
叶崇文摆正身形,先开口道“青选有家学,陈平有奇谋,想必他们两人各有见解。那便由我抛砖引玉了。”
众人目光都望了过去,微带笑意。
这小子,知道给自己先摆个台阶。
李峰无奈摇头,“说罢,这里都是自己人,谁还跟你客气不成?说的不好,自然要罚的。”
叶崇文咂舌,“啊?罚什么?”
“将国朝税收抄五遍,”李阳有意缓和气氛,轻笑着说,“以儆效尤。”
一年时间过去,叶崇文也多少恢复了些精神,虽不如从前那么活泼,但与人说笑时,也会偶尔附和几句。
叶崇文摸了下脑袋,略斟酌片刻正色道,“学生浅见,以为无论富国强兵,还是强民济农,都是为了充实国库,利导百姓。既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唯有国库充实,当有百姓所需之处,朝廷才能有的放矢。就如洪涝之灾,若是国库充实,可调安乐繁华之余财,赈济贫瘠荒芜之穷弊,岂非皆大欢喜?”
李阳没有急着评价,李峰神色淡然,眼神中带着鼓励,“还有吗?”
这些话说来好听,可细品之下没什么实质内容。
叶崇文回道,“没,没了。”
“其他人呢?”李峰又问,尤其将目光投向陈平。
但还不待陈平开口,何青选就忍不住驳道“崇文所言虽有道理,却如同拆东墙补西墙。若朝中国库当真能够全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则又何来贪官污吏?如果要物尽其用,则从天子至于臣民,皆须立身清白,但要个个见钱眼不开,很难。”
何家行商之时,尚且需要沟通上下打点四方。
税收之上的问题,从来只多不少,叶崇文的想法太过理想单纯,与现实实在不合。
叶崇文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说得也是。”
李阳追问“那以你的意思,是不同意增税?”
何青选回道,“学生的意思是,士农工商,士虽在前,农应为本。当初叶老师也曾说过,粮食大过天,更大过圣人文章!就算是读书人科举入仕,不也是为了天下人能够吃饱饭、穿暖衣吗?所以增税对百姓来说,无异于增加负担。农民一年辛辛苦苦耕种,若遇天气变化、洪涝干旱,地不产苗、水不出鱼,自己尚且无法立足,如何能够缴纳赋税?”
叶崇文听得连连点头,“就如黄老三丈量土地,若是从中作梗,农民田亩减少不说,税收也相对增加了。”
李阳微微点头,赞道“崇文所言合理,尔之所言合情。若在考场之上,你二人再将词句润色一番,稍些委婉,便也足矣了。陈平,你的答案呢?”
现在,就只剩下陈平还在沉默。
前两人在公在民都说了个尽兴,众人都很好奇,他会从何入手。
陈平点了点头,回道“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很好,不过学生薄见,以为可以另辟道路。”
“哦?说来听听?”李阳很期待。
“学生以为,士农工商之上,农人所获全看天意,真正掌握整个王朝财富流动的人群,是商人。譬如黄六爷之辈,他们开酒楼、矿场等回报难以想象,又能以财生财。纵然要提税,也是要以商业税为主,至于农户应可适当减免。”
何青选侧目,略一沉思,“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李阳出题,本是从丈量土地开始,关注的也是田亩税。
陈平另辟蹊径,话题度可就扩宽了。
李峰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也知道商人的厉害,不禁道“你这说法倒是新鲜,不过要实施起来,可不容易。”
“不错。”李阳也开了口,但语气却略有几分沉重。“就如你所言,商人走遍天下,却也交友满天下。他们上下打点,一人一商不足为道,万人万商却能动摇一府根基!陈平,商道与农道截然不同,你可知自己的话会得罪多少人?动摇多少人的利益?”
商道与官道从来没有彻底分割过,得罪商人事小,商道官道一起得罪那就完了。
陈平料到李阳的反应,故反问道。“那以老师所言,该当如何呢?”
“商人增税不可太明,”李阳微微坐正,思量后道,“不过,若是可以提高增加商业税缴纳的条件,也未为不可。”
这不就是抬高纳税水平线吗?
果然古今相宜。
“是,老师,”陈平拱手一拜,“学生明白了,往后定然谨言慎行。”
六月中旬,众人的猜测就成了现实。
土地丈量最初,确有百姓获利,纷纷称赞新县令爱民如子。
然而各村镇都有官府人员到访后,这样的“盛况”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
先是有人发现自己的土地,无端占了他人的地方,被迫交了赎金。
又有人发现自己的耕田,莫名其妙短了几丈。
前来丈量土地的官员只是冷笑,“本官亲自量的,这还能有错?”
“定是你们想要逃税,所以才故意将田埂往里挪了。”
“限你三日之内,将所有欠税补上,否则大刑伺候!”
有人告上府衙,却反被打了三十大板,落了个“诬告”之名,灰溜溜地被抬回家中。
至此,百姓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是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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