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献修路的舆论在县城里慢慢发酵起来。
起先许多人只当这是个乡野谣言,并没几个人放在心上。
风声不稳时,倒有几个人选择了相信,并开始筹备捐献的钱款,结果遭到了同行们的群嘲。
因为大多数商人也和原先的黄六爷一般,绝不相信王县令,能够放下读书人的架子。
可当黄六爷在一次觥筹交错中,好似不小心说漏了嘴,提了一下捐献五千两之事,那些商贾立刻嗅到了机遇的味道。
黄六爷的眼光在其他商人中,无疑是一种权威,这种权威并不写在公文里,也不是什么江湖规矩,完全依附于黄六爷的实力。
因此不少商贩都认定,无论官府是否靠谱,跟着黄六爷捐,准不会亏!
酒局后平时还算清静的县衙,就变得人流如织。
不仅是县城内各家有名的商行东主,就连那些镇上的商人,凡是自负有些身家者,也大都急匆匆赶了过来,想一探虚实。
虽然大多数人,都只是来看看奇景,凑凑热闹。
可终究有人和黄六爷一般,迫不及待的想要搭上王县令的关系。
哪怕这个所谓的关系有名无实,顶多只能用来唬人。
……
永顺县衙。
黄县丞一脸阴沉,看着一群低贱的贩夫走卒,随意在县衙里穿梭。
其他小吏们见上司一言不发,他们也不敢贸然赶人。
往日里这些人就算是见了一个最底层的小吏,也得马上摆出一张恭维的笑脸。
否则得罪的就不只是某一个人,而是关系盘根错节的整个县衙。
现在,虽然他们的笑容好像与往常别无二致,在黄县丞面前依旧足够谦卑。
可是,为什么总令人觉得,这些商人与官差的关系正在逐渐微妙起来。
黄县丞阴森森地盯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县衙,分明双手空空,还拱手送出了一大笔钱粮,可那神态却胜似满载而归。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直接唤来黄驴儿,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你再说一遍,黄老六当时都是怎么保证的?”
黄县丞还唤黄福一声“黄老六”,显然是一时难以接受他已经反水的事实。
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拿捏住了那个所谓的堂弟,对方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不曾想,王县令只是弄了个破石碑,许诺给他一些虚名,他就迫不及待的改换了门庭。
堂堂县丞,县衙里位极二甲的文官,众多胥吏的靠山,就这么被生生的当众打了脸!
虽然还不知道黄六爷到底意欲何为,王县令又在私下里许给了他多少好处。
黄县丞都不怎么在乎了。
他现在只在乎,怎么才能让黄六爷赶紧去死。
今日这事彻底惹怒了他,必须杀之后快。
黄驴儿看着咬牙切齿,气血翻涌的家主,心里一阵胆寒,不敢有所隐瞒,随即哆哆嗦嗦地回道:“六爷……那人当时表现的并无异样,一切都像三爷您猜测的那样。”
“而且,前几日他也真的去游说了其他商人,让他们抱团闹事,这做不得假。”
黄驴儿说罢,便见到黄县丞那张蜡黄的脸先是涨成了红色,又因愤怒变成了青紫色。
黄县丞不是愚钝之辈,也相信这个亲信仆人,绝不敢背叛自己。
他敏锐的直觉洞悉到,一切变故必然都发生在黄六爷应邀进入县衙之时。
虽说黄县丞当日不在县衙,没有亲眼目睹县衙里发生的事情。
而且现今县衙内外,所有日常巡逻的公差都直属于赵瑾,并不受县丞管辖。
可这并不意味着,在永顺县经营多年的黄县丞,查不出来当日发生的一些事情。
黄县丞的手眼,可依旧密布在县衙里。
一双双暗处的眼睛,虽然见不得光,但放在这种鞭长莫及的时候,也是颇为方便。
比如叶老和王县令是必然不会屈尊亲迎的,那又是谁接待的黄六爷?
黄驴儿大概猜到了自家老爷的心思,心下更是惊惧万分,不敢多嘴。
可当黄县丞用极具威压的眼神审视着他时,他终于受不住压力,只能说出实情。
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叶文昌的关门弟子,那位约莫七八岁的稚童。”
“嗯?”
黄县丞猛地瞪了黄驴儿一眼,他怎么也没预料到,王县令会指派陈平迎接黄六爷。
难道叶文昌和王县令已经亲密到了如此地步。
黄县丞虽然不是明算科出身,但对于叶老的名望也是一清二楚的,这绝不是他能轻易刁难的人。
暂且不论他在本地的声望,在外地也有不少的桃李散落各处,有的科举中第成了一方博学之士,有的甚至释褐为官,已经不是他这种人能见到的。
自然,陈平身为叶老的关门弟子,也是黄县丞要顾虑一二的人物。
脸上的阴沉之色缓缓收起,他并未选择立刻动手,而是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家老宅,准备从长计议。
县城东侧。
占据了小半条街的黄家祖宅。
黄县丞找来了黄家嫡房,同辈的四个兄弟。
没有过多的寒暄,五人刚刚聚首,黄县丞便抛出了震惊的消息。
“黄福背叛了黄家,转投了王县令!”
既然已经反水,那么如今的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此言一出,几个老者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又全都嗤笑起来,黄家老大更是微笑着直言道:“三弟莫非是误会了六弟?”
“六弟近些年来,可是给家族提供了近乎半数开支。”
“三弟虽然并非出身嫡族,但他对黄家的忠心毋庸置疑,若是因为谣言和误解,伤到了六弟的心,那可就不利于家族团结了。”
看着几个兄弟不仅全无半点危机感的模样,反而教训起了他,黄县丞失望地摇了摇头。
幸好,他对这几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兄弟,从来就没抱有多大希望。
召集他们前来,也只是例行通知,以免家族内部再生变乱。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黄福应该是早就生了反骨,如今王县令的招揽,顶多算是一个由头。”
“我意已决,立刻除掉这狗东西,以绝后患,决不能让我们黄家的威严,被他一朝败尽了!”
话音刚落,几个黄家人全都面露怪异之色,好似早有预料。
自从上一代的老人不问世事之后,虽然黄县丞并非家中长子,但胜在是本地任职官员,可以给予家族最大的庇护,自然被推举成了整个黄家的领头人。
以往,若是黄县丞说出这番激昂说辞,其他人无论对事情的看法如何,至少也应该表个忠心才对。
可黄六爷这几年对家族的贡献,他们也都是历历在目的,局势还未摸清就下如此决定,实在鲁莽了些。
在场所有人都唯有沉默以待,全都静静地望着。
此时的黄县丞已然成了一位光杆司令。
“嗒……嗒嗒……”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步履稳健,不紧不慢,和现场的气氛十分违和。看到来人的面目后,除了黄县丞之外,其余四人赶紧站起身让到两旁。
黄六爷带着一脸弥勒佛似的和蔼笑容,走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第一次在黄家祖宅挺直了胸膛,站在了黄县丞面前,已然没有半点以往的谦卑。
“三哥,麻烦你让一让!”
黄六爷瞥了瞥黄县丞屁股下的椅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此时,黄县丞已经呆住了。
为何黄福能够不经自己允许,不经门童通报就直接闯入祖宅。
又为何自己的四个兄弟,全都对黄福这个外戚毕恭毕敬。
黄六爷没给黄县丞太多反应的时间,见他没有反应,当下面色一沉,收敛起了嘴角的冷笑,直接上前一把将黄县丞拽了下来。
“啪!”
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如此无理地对待过的黄县丞,就像一只哈巴狗被狠狠丢在了地上。
不仅脑袋被摔得破了皮,渗出点点血迹,脸上更是蒙了一层灰,狼狈到了极点。
黄县丞如梦初醒般地张望着四周,脑子里昏昏沉沉,万千思绪相互勾连,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一时间头痛欲裂。
他搞不明白,黄福为什么就敢这么对待自己?
难道他对自己这个堂堂朝廷命官浑然不惧?
其他几位堂兄弟又为何不出手阻拦?
他是何时布下的这一张罗网?
黄六爷刚刚落座到家主之位上,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似一只肥头大耳的蠢猪,眨眼间变成了择人而噬的猛虎。
在黄六爷的目光环视下,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低垂着脑袋,再也不敢和他对视。
见自己如此轻松地震慑住了眼前这些酒囊饭袋,黄六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残酷冷峻的笑容。
道:“你们都不用害怕,毕竟咱们是情同手足的堂兄弟!”
“不过,三哥你这个县丞,还是尽快让贤,不要继续做了为好。”
“三哥,你愿意听一听,兄弟我的劝告吗?”
在黄六爷戏虐的笑容下,黄县丞的衣襟逐渐变得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