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喝茶。”
丹书铁券真假不论,她请我到旁边坐,然后在八仙桌对面坐下,沉着地烧水、洗杯、沏茶。
玻璃窗外,逛街探店的人越来越多。
很多人把双肩包抱在胸前,脸上眼中,满怀着一夜暴富的野望。
“很有趣,丹书铁券,柴氏家族的宝物?”
关明珠自言自语,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
“你不要,我就换一家。”
我也不急,古玩这一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就算一夜暴富,也是一杯一杯喝着茶,慢慢谈出来、磨出来的。
“真的假的?你是大姐店铺的坐馆,带着假货满街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关明珠为我斟茶,双手食指上,各戴着一个古老的木戒指。
关家财大气粗,有的是好东西。
这一对木戒经过长期的把玩,已经深度包浆,变成了红褐色。
上面的图案是左龙右虎,线条粗粝,犹如张旭狂草。
“算了,那东西我收了。”
关明珠放下茶壶,轻轻叹气。
如果丹书铁券是假的,她看我的面子收下,那就太没意思了。
“叶先生听戏吗?”
我有点纳闷:“什么戏?”
关明珠轻轻抚摸着戒指:“《铡美案》。”
她按下遥控器,侧面博古架上,一台飞利浦音响的绿色指示灯亮起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那是京剧《铡美案》,跟她手指上的龙头铡、虎头铡木戒指紧密相关。
历史上,黑面包公刚正不阿,以一百贪官的铁门槛,铸造了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
铡刀所到之处,贪官闻风丧胆。
现在,关明珠手指上戴着的就是龙头铡、虎头铡监斩官的权力之戒,其材质是降龙木和虎刺梅。
“关小姐,你有了龙头铡、虎头铡,缺的是狗头铡?”
关明珠笑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认为丹书铁券是假的,照收不误,又播放京剧《铡美案》给我听,很明显是在点我。
“柴氏一族拥有大宋皇帝亲手颁发的丹书铁券,也就是免死金牌,与包公冷血三铡刀是天敌。你想要丹书铁券,多少钱都要,对吧?”
我猜透了关明珠的心思,她微笑不语,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喝茶吧,这盒雨前龙井茶虽然比不过大姐那边的滇南红,但也是杭州的好朋友亲手制成——十八女儿红。”
关明珠指向白瓷茶杯,十指纤纤,如同春葱。
我捧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忍不住赞叹:“好茶。”
杭州正宗雨前龙井产量极低,整个西湖产区,每一季不超过二百公斤,而正宗的灵隐寺雨前茶,产量不超过三十五公斤。
一方面,物以稀为贵。
另一方面,雨前茶是西湖整个冬天孕育出来的精品,味道之醇,难以用语言表达。
“官家一口醉,极品。”关明珠笑着解释。
我知道,“官家一口醉”不仅仅“极品”,而且是神州“极品之冠”,采摘之后,仅仅供应给京城一品大员。
关明珠能拿到“官家一口醉”,不可能是杭州直接来的,而是京城那边辗转来的。
她说“友人亲制”,不过是谦逊之词,掩藏京城那边的关系而已。
“关小姐,喝了这么好的茶,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其实,不用她开口,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要真正的丹书铁券。
包公三铡刀是“杀”,丹书铁券是“止杀”。
华夏古代《止经》的超级精髓,就是“止杀”。
据我所知,京城某位一品大员追求“以止杀之道治世”,对丹书铁券情有独钟,搜寻经年,却一无所获。
另外,某位军功赫赫的大员,却是主张“万世用重典”,追求“杀字立威、无杀不足以治世”。
所以,京城古董圈子里的大佬,对于“三铡刀”和“丹书铁券”这两件“超级铁器”也开出了天价悬赏令。
关明珠一笑:“叶先生,刚刚你的眼珠一分钟转了四十多次,是在猜我心里想什么对吧?”
我摇摇头,再次望着窗外。
“明人不说暗话,叶先生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我要丹书铁券,假的,给你两方茶水钱,真的,给你——”
她停下来,斟酌价格。
真的丹书铁券价值连城,我心里已经替她给出了报价:“一千万。”
“一千万。”
如我所料,她给出的也是江湖公道价。
我笑了笑,继续喝茶。
“笑什么?价格不对?”
她双手捧起茶壶,二次为我斟茶。
饮茶之道,无穷无尽。
皇家、官家、贵家、商家、民间、儒家、释家、道家……各有各的规矩。
时至今日,对方采取哪种倒茶的手势,就代表了喝茶者在对方心目中的江湖地位。
茶盘里共有两只茶杯,中间隔着一只白玉蟾茶宠。
第一回,她用的斟茶手法是“一本正经、一尘不染”。
茶壶起落,没有在茶杯之外漏下一滴,代表的是双方关系点到即止,止于商道、生意。
这一次,她采用了“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的手法,茶水在两杯、一茶宠上洒过,最后在我的杯中收壶,代表的是——由我一锤定音,价格我说了算。
“一千万是公价,古玩这一行,好东西溢价,两倍起步,百倍不止。”
关明珠笑着,轻轻放下茶壶:“狮子大开口,叶先生有野心,甚好,甚好。”
古玩既是商品,又不是商品。
千金难买心头好——京城一品大员想要的东西,溢价千倍,也有聪明人慷慨解囊。
“大姐说过,她喜欢有野心的聪明人。现在,叶先生是翠浓店铺的坐馆,是大姐的知音。”
我不开口,对方看似自言自语,实际内心正在快速掂量我的斤两。
古玩行里的高手,必须做到“人前两张皮”,内心战鼓狂飙,表面风轻云淡。
“叶先生,如果你能找到丹书铁券,我可以出这个数——”
关明珠伸出右手,五指张开。
“五千万。”
比江湖上的公价溢价五倍,也算厚道。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出价。
“我有点好奇,江湖上都知道,丹书铁券就在汴梁城,这么多年,假货赝品层出不穷,但真东西在哪里,谁都没个头绪。你是外地人,一出手就是王羲之紫金砚——”
我更正她:“残砚,运气好捡漏来的。”
“哈哈哈,捡漏?在汴梁城三条马路,想捡漏的人比护城河的鲫鱼都多,但真正能捡漏的,凭的都是真本事!”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明人不说暗话,已经接近于打开天窗说亮话。
按照关明珠的态度,我能找到丹书铁券,她就出五千万。
当然,如果她同时拥有包公三铡刀和丹书铁券,等于是控制了“杀”与“止杀”的绝对关键。
善加运用,献功京城,或可一飞冲天。
我注意到,今天的文房斋多了很多东西,不仅限于之前的文房四宝,而是有金器、玉器、青铜器、漆器。
这很反常,多的这些东西,破坏了文房斋的经营调性,失去了原先的独特品质。
我扫了几眼,察觉新添的东西并非珍品,更谈不上极品。
上面贴的价签落款也变了,不是“文房斋”,而是“九子堂”。
龙生九子,各有峥嵘。
敢命名为“九子”的古玩店铺,主人一定野心不小,将自己的生意,与天子生意相提并论。如果真的被京城官家计较起来,恐怕也是大罪。
当然,如果对方在京城里有大人物罩着,那就另当别论。
关明珠让柜台里的店员给我转账两万,又把报纸包装起来交给我。
那台电子天平是美国出品,侧面嵌着一台微型电脑,不仅仅是称重,而是通过内部的六个摄像头,对被测物品进行多角度分析。
出了文房斋,我立刻打电话给孙沉香,要了那位柴老伯的地址和电话。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任何一件突然出现的超级文物,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波诡云谲的死亡之局。
江湖布局,如同蜘蛛结网。
布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
只要有局,就有送死之人。
柴老伯的住址,在我的出租屋西北方向,隔着四条街。
我买了两盒点心、一箱牛奶,拎着报纸包登门拜访。
柴老伯住一楼,是一套普普通通的单元房,外面有个不到二十平方的小院。
“小孙说,你是她哥哥?”
我笑着点头,把点心和牛奶放在桌边。
屋内的布置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清贫。
半旧的紫色八仙桌后面,是一张条案,上面摆着梅瓶、日历牌、水仙盆之类,都蒙着一层灰尘。
条案上方,挂着中堂和对联。
这种家具和布置,至少有二十年以上历史。
那幅中堂画的是板桥先生的竹梅图,两边对联是他的名句——“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板桥先生一生傲骨铮铮,这不是真迹,只是今人描摹,但竹节冷峻,书法刚瘦,的确有几分板桥先生的神韵。
我说明来意,柴老伯气得胡子撅起来。
“假的?这是我柴家祖传的,民国逃荒的年代,有人出二百斤小米交换,我老爷爷都没舍得,把三个女儿都饿死了……”
我陪着笑脸,听着柴老伯讲述以前的家事。
古玩做局,常见的就是讲故事。
一个字字血泪、感天动地的好故事,能让买家热血沸腾,一掷千金。
好故事的要素,就是特殊时代的亲情、死亡、人命。
民国饥荒,二百斤小米比得上二十条小黄鱼。
按照时间顺序、通货膨胀等元素换算下来,丹书铁券的价值超过一个亿。
“你小子不识货,就别瞎起哄了,出去也别瞎传,免得惹事。”
柴老伯把报纸包拿回去,反手放进抽屉。
我一点都不着急,这次来,不是做交易,而是探路。
八仙桌、椅子、条案上刷的是桐油、木器漆,应该已经刷了十几层。
桌腿受到剐蹭,但伤的都是漆皮,一点木质纹理都没露出来。
中堂和对联的纸张厚度有些异样,一定是前后贴皮的“加厚三明治版本”,为的是在中间藏下好东西。